聽說要拍一部關于蕭紅的電影,我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或者說,既很期待,又有點擔心。說“喜”和“期待”,是因為我喜歡蕭紅的作品,喜歡她那種平易自然、細膩真誠的敘事。作為一個英年早逝的天才作家,蕭紅坎坷的人生遭遇,折射著過渡時代和戰亂時代的面影,而她的文學世界則蘊含著死與生、苦難與抗爭、毀滅與希望、輕賤與尊嚴等復雜的主題內容。她的作品有母性的溫暖,有大地的寬厚,有泥土的樸實,有星空的遼闊。那是一個深邃而迷人的世界。
為蕭紅拍一部電影,可以讓更多的人知道她,閱讀她,喜歡她,這等好事,為何又要“憂”要“擔心”呢?這是因為,蕭紅的人生經歷和文學精神既簡單又復雜,很難把握,很難表現,弄不好就會“跑偏”,就會滿足于對那些所謂的“愛情故事”的獵奇性渲染。天下的事真是古怪得很,總是你怕什么,它偏來什么。看過新近上映的《蕭紅》,我發現自己的擔心并不多余——他們把一個好題材浪費了,把一個值得期待的電影拍砸了。
這部電影的畫面拍得非常華麗,非常唯美,場面和氛圍也力求逼真,但是,我卻并不覺得它美,也不覺得它真,反而有一種極為別扭和不快的感覺。這是因為,這種夸飾而浮華的唯美,這些庸俗而淺薄的情調,與蕭紅凄苦的人生是不協調的,與她溫厚的心性和優雅的趣味是格格不入的。豪華而宏大的場景和畫面,給人的不是美感和真實感,而是一種空洞而虛假的感覺,是這個娛樂時代在審美趣味上的粗俗和輕浮。電影《蕭紅》試圖通過外在的畫面沖擊和視覺震撼來征服觀眾,殊不知,電影的魅力和力量來自于人的心靈深處,來自于深沉嚴肅的道德主題,也就是說,偉大的電影應該將關注的焦點集中在人物的內心世界,集中在對他的人格和情操的表現,從而最終塑造出一個讓你認同和尊敬、甚至讓你崇拜和熱愛的人物形象。
蕭紅之所以了不起,不僅因為她有不俗的文學才華,還因為她的情感世界是博大的、健康的。她從磨難中走過來,是一個屢受傷害的人,她因此而感傷,而寂寞,而充滿對愛的渴望,但是,她的精神是健康的、有力量的;她從不怨天尤人,從不對世界和人生心懷恨意;她的心是熱的,用同情的眼光看世界,用憐憫的態度看人生,但又不乏敢于直面慘淡人生的勇氣——她筆下的世界,是一個詩意的有情世界,有一種堅韌而深厚的精神質地,有一種從容而鎮定的風度。在《呼蘭河傳》里,她寫童年的歡樂和哀傷,寫蕓蕓眾生的苦澀而艱難的生活,也寫不幸者的痛苦和死亡。她這樣向命運發問:“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似,為什么這么悲涼。”這樣的問題,總是侵擾著她敏感的心:“人生為了什么,才有這樣凄涼的夜。”是的,人生的悲哀和凄涼,也是張愛玲喜歡表達的情緒,但是,張愛玲的感嘆里充滿寒涼的秋意,是像秋水一樣冰冷的。而蕭紅的“天問”和敘事里,則有春陽般的溫暖,是含著深深的愛意的。蕭紅對大自然,對一切生命,都以孩子般純凈的眼光來看待。她這樣寫黃瓜花:“黃瓜的小細蔓,細得像銀絲似的,太陽一來了的時候,那小細蔓閃眼湛亮,那蔓梢干凈得好像用黃蠟抽成的絲子,一棵黃瓜上伸出來無數這樣的絲子。絲蔓的尖頂每棵都是掉轉頭來向回卷曲著,好像是說它們雖然勇敢,大樹,野草,墻頭,窗欞,到處的亂爬,但到底它們也懷著恐懼的心理。”這樣的描寫,顯示著蕭紅細膩的感受力,顯示著她同情一切的態度。張愛玲的筆下,很少出現這種“物微意不淺”的描寫;丁玲倒是偶爾會寫到,但是,與蕭紅比起來,她的描寫顯得就不夠專注和細膩,缺乏那種深入其中的“自居”和“移情”的能力。一個電影藝術家如果想表現蕭紅的內心世界,就要認真研讀她的作品,就要深刻理解她的精神世界,進而發現她在倫理精神上的高尚和偉大。
然而,電影《蕭紅》從一開始,就找錯了方向。它沒有將焦點對準人物的精神世界,對準她的文學世界,沒有致力于研究和探索蕭紅之所以優秀的精神特點。像當下許多流行的電影一樣,它將注意力放在了作家的私人生活方面,放在了男歡女愛方面。不是說這些內容不能成為表現的內容,而是說應該從這些內容里開掘出更加豐富的人性內容和更加深刻的道德主題,要賦予它以令人深思的意義感。本來,蕭紅與魯迅的交往,是電影應該著力表現的一個事象,魯、蕭的交往中,也有很多的細節和故事,可供采擇和利用,但是,導演完全沒有這樣的自覺意識。在這部電影里,魯迅給觀眾留下最深印象的,似乎就是那句近乎輕慢的“你怎么謝我”的話——這簡直是對魯迅的褻瀆。無論導演處理魯迅和蕭紅交往細節的初衷何在,它留給人的感覺都是消極的、倒胃口的。
影片《蕭紅》的宣傳詞說,蕭紅“點燃了六個男人的激情”。這種俗不可耐的商業話語,“昭昭明甚”地顯示著電影制作者的趣味傾向和深層動機。迎合低俗的娛樂心理,規定了他們的創作路向。這部電影的取材,大多來自駱賓基的《蕭紅小傳》,但是,編導們卻按照自己的需要來取舍,來想象和生發。在電影《蕭紅》的極度簡單化的“愛情”敘事里,我們看到的是幾個怯懦、自私的“負心漢”與一個不幸而多情的女性作家的情感糾葛。幾乎所有的愛情都是浮薄的,都是缺乏情感內容和精神深度的。“愛情”的發生和發展過程,都簡單得近乎隨便,都是只有外在動作,而沒有心理內容,給人的感覺實在是近乎無聊的。演員的模樣是漂亮的,但這漂亮,與人物的性格,與深刻的意義世界,完全沒有關系,因此,整部電影看起來就像是冒了“蕭紅”之名來演繹的一群電影明星的愛情故事——每一個人物都嘻嘻哈哈,風風火火,飄忽而來,飄忽而去,像影子一樣,虛虛地一晃而過。看完這部華而不實、俗而不雅的電影,只覺失望和沮喪,仿佛自己的智力和人格,無端地受了羞辱和嘲弄。
偉大的電影都有一個深刻的道德命題,都內蘊著理想主義的升華力量。但是,在《蕭紅》這部黯淡無光的電影里,觀眾卻看不到深刻的道德主題和理想主義的光芒。是的,沒有內在深度,沒有精神高度,沒有道德理想,這就是這部電影最致命的問題。塔可夫斯基在《雕刻時光》中談及優秀電影的時候說過這樣一段話:“偉大的作品誕生于藝術家表達其道德理想的掙扎。事實上,他的理念、情感全部源自于這些理想。如果他熱愛生命,渴望了解它、改變它、使它更好——簡而言之,如果他著眼于致力強化生命的價值,那么,現實的圖像經過他的主觀概念,經過他的心智加以篩選,這一事實就沒有任何危險。因為他的工作本身就是一種心靈的努力,目的在于使人變得更為完美:一個美麗世界,以其和諧的感性和理性,以其高貴和自持來贏得我們的心。”
真理總是像陽光一樣簡單和明亮。塔可夫斯基的這段話,就是關于電影藝術簡單而樸素的真理。它接近人人皆知的老生常談,但是,讀來仍然讓人覺得新鮮和警策,值得一字一句、認認真真地抄在這里。對電影《蕭紅》的所有主創人員,對那些花了幾億甚至十幾億人民幣拍電影的導演們來講,塔可夫斯基的這段話尤其具有指示方向的意義,愿他們“三復其言”,并有所憬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