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哪吒之魔童鬧海》海報
《哪吒之魔童鬧海》無疑是今年春節檔最受矚目的影片,不但延續乃至超越了5年前《哪吒之魔童降世》的良好口碑,更刷新了中國影史票房紀錄、全球單一市場票房紀錄等多項票房紀錄,和同期上映的《封神第二部:戰火西岐》一起,引發了人們對《封神演義》相關改編的熱烈討論。僅是哪吒形象的更新、反差萌的喜劇元素、精彩的打斗設計,都無法完全解釋影片取得如此票房成績的原因。《哪吒之魔童鬧海》之所以能夠獲得跨越年齡代際、有著不同文化趣味的觀眾的好評,特別之處還在于它以超越傳統的視角描繪了“自我”與“命運”、“現實”與“理想”的關系,以神話演繹的方式對具有普遍性的當代經驗進行了重構和回應。
無定形或作為“空位”的哪吒形象
《哪吒之魔童鬧海》始于太乙真人用七色寶蓮替哪吒、敖丙重塑肉身。在經過復雜工序獲得兩坨粉色和藍色的藕粉后,哪吒和敖丙的靈魂便附身其中等待塑形。這種無固定形狀的藕粉形態非常類似二次元文化中的黏液怪物史萊姆。在近年來流行的異世界轉生題材作品中,主人公轉生為史萊姆后不斷變形,是一種能讓觀眾代入的頗為有效的敘事策略。而哪吒的轉生之旅,也始于這樣一團無定形的粉色黏液。
當哪吒和父母想要對哪吒的轉生形象進行美化,負責塑形的飛天豬就被不同訴求折騰得死去活來,這場在“陽剛硬朗”“俊美秀氣”間反復搖擺、最終改回第一版的關于哪吒形象的喜劇“玩梗”,也體現了影片會根據不同觀者的要求,滿足關于哪吒形象的不同期待。也就是說,“哪吒”系列一方面再三重申對自身形象的無條件接受,另一方面卻無意為哪吒提供單一的標準像。《哪吒之魔童鬧海》創造的是一個盡可能廣泛的光譜,讓對哪吒有著不同想象和偏好的觀眾都可以獲得滿足。
影片最重要的設定之一是當敖丙的肉身被毀后,讓敖丙的靈魂也寄居于哪吒的身體中。從敘事上看是兩個靈魂共用一具身體,而影像上則創造了兩個版本的哪吒形象——囂張不羈的紅色哪吒和溫柔有禮的藍色哪吒。通過敖丙靈魂練習駕馭哪吒身體的段落,以及服下迷迷蒙蒙丹后紅藍哪吒形象的反復切換,影片事實上將哪吒轉換為一個易于占據的“空位”。數字時代的觀眾已經習慣了將自我分配在不同平臺、應用和游戲的空位中,以游戲玩家操控游戲角色的方式想象自身與電影角色的關系。而哪吒“多重主體”的構造更召喚著觀眾的代入,他要去玉虛宮參加的升仙考試則聯系著觀眾更加熟悉的當代情境。
升仙“大逃殺”與“決斷主義”的困境
《哪吒之魔童鬧海》展示了一個頗為黑暗的世界圖景。闡教為了在即將到來的封神大戰中戰勝截教,決定將不確定因素都扼殺在萌芽中,派出捕妖隊剿滅所有其他勢力,在行動中捕獲的妖怪都會被投入天元鼎煉成丹藥。在這種壓力下,妖怪的生存空間不斷壓縮,能夠幸存的方法只有通過升仙考試成為闡教仙人。太乙真人帶著哪吒飛往玉虛宮參加考試的途中,從空中俯瞰的昆侖山麓上如螞蟻般延綿不絕前來考試的隊伍,展現的正是“大逃殺”式劇情下絕地求生的景象。
文化批評家宇野常寬在《〇〇年代的想象力》中分析了2000年前后日本大眾文化想象力的轉變,伴隨日本經濟危機的長期化和新自由主義改革加劇的社會分化,出現了以決斷主義和生存博弈為核心的“動員游戲/大逃殺”文藝范式。當下,這種揭示當代人普遍面臨的生存焦慮又被稱作“幸存系”的敘事已經成為世界范圍內的流行模式。很大程度上,《哪吒之魔童鬧海》講述的正是一個不戰斗就無法生存的“幸存系”故事。前作中好不容易攜手扛下天劫的“魔丸”和“靈珠”,在故事的開始就因為肉身被毀再次面臨生存危機,為了幫助敖丙再塑身體,哪吒需要獲得能讓七色寶蓮重獲生機的玉液瓊漿,因而不得不參加需要打敗三只地仙級別妖怪的升仙考試。土肥坡埋頭干飯的萌系土撥鼠、在十里八鄉收徒的申公豹父親申正道、沉醉于自身美貌的石磯娘娘,都是試圖從“大逃殺”中逃逸的隱匿者、幸存者,而哪吒/敖丙則非常迅速地在博弈游戲中勝出,替作為玉虛宮“縮圈”系統的捕妖隊完成了任務。
有評論指出,相比人物弧線非常完整的申公豹,哪吒直到前往龍宮的戰斗都沒有體現出明顯的成長。這恰恰是因為影片中的哪吒是一個更加“當代”的角色,他將“大逃殺”式的生存競爭作為默認前提,接受了要么戰斗要么死亡的人生邏輯。這也是為何在玉虛宮中哪吒發出“小爺就要當神仙”的宣言,他將獲得規則的認可作為目標。哪吒的決斷在于他從沒有任何猶疑,雖然深知世界的規則充滿問題,但什么都不做就會死亡,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就不能在意每一關要打敗的人是誰和他們將遭遇怎樣的命運。
然而,《哪吒之魔童鬧海》的深刻之處,也正在于展示了這種決斷主義的問題。升仙的自由幻象,事實上伴隨著殘酷的結構性壓迫。玉虛宮強調的妖與仙的區別,只是禁錮異族命運的枷鎖。僅僅為了嫁禍龍族,無量仙翁就不惜讓陳塘關變成一片焦土,影片給出了堪稱恐怖的畫面,與其說類似火山噴發覆蓋的龐貝古城,不如說是一處核爆后的災難現場,化為焦炭的全城百姓是那樣觸目驚心,金仙大會上天元鼎中展示的九千多顆丹藥也那樣令人心寒。因而當無量仙翁和捕妖隊試圖用天元鼎將龍族和海底妖族一并煉化時,原先為了自我生存而進行的博弈就顯現出了限度,整體的壓迫性規則就成了必須反抗的對象。
中間共同體與改變世界的想象力
為了超越決斷主義的困境,影片將哪吒和敖丙構造為了一種“中間共同體”。在動畫電影《哪吒鬧海》(1979)中,龍王三太子本身是哪吒扒皮抽筋的對象。在《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初始設定中,哪吒和敖丙也是一種你死我活的博弈關系,只有一方可以作為幸存者存活下來。然而,影片通過共同的作為異類被排斥的經歷,讓哪吒和敖丙建立了偶然和臨時的人際關系,恢復了與社會的聯結。這種聯盟既包含相似的身份困境——“魔丸”和龍族都承受著被排斥者的命運,也包含對彼此認同的情感羈絆。
《哪吒之魔童鬧海》中哪吒與敖丙共享一具身體的設定,正是這種共同體的極致表現。兩人擁有不同的命運烙印,哪吒以“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姿態存在,而敖丙則背負著龍族被長期鎮壓的宿命,但正是這種看似矛盾的組合,讓他們在面對玉虛宮的強權體制時能夠形成短暫而寶貴的聯合力量。正如影片所暗示的,單靠個人的孤軍奮戰難以撼動根深蒂固的結構性壓迫,只有打破和博弈,才能在“大逃殺”式的生存競爭中找到一線生機。在對抗無量仙翁和捕妖隊的終極大戰中,在哪吒和敖丙的帶領下,海底妖族和原本負責鎮壓他們的龍族一同聯合,最終突破了天元鼎的囚禁。這種臨時和有限的聯合,爆發出了讓系統震撼的能量。
影片中最觸動人心的一幕,還是當東海龍王敖光問哪吒“難道你還想改變這世界”時,哪吒簡短卻飽含信念的回答“我想試試” 。面對“大逃殺”式的升仙之路,哪吒的回答既承認了當前現實的嚴峻,也含有在絕境中試圖突破、追求全新秩序的勇氣。這種改變世界的想象力,既是對宿命論和個體英雄敘事的反叛,也探索了看似無可撼動的壓迫體系下,是否存在從內部瓦解并重構規則的可能性。哪吒與敖丙的聯盟雖然未能給出答案,但為后續故事的發展留下了遐想的空間。或許,在未來的續作中,我們可以期待影片給出更系統性的方案,描繪一幅超越個人英雄主義、多元共存的新圖景。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講師,本文系北京市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新時代中國電影新力量創作與理論研究”(編號:24YTC033)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