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紅色題材的戲劇創作中,山西省話劇院的《晉綏兒女》呈現出獨特的探索姿態,并取得了突出的藝術成績。該劇的主創者們在遵循歷史真實與藝術靈動表達之間,顯示出富有創意的藝術想象力和美學旨趣。此劇的故事,發生在胡宗南帶領國民黨軍進攻延安時期,晉綏抗日民主革命根據地的軍民團結一心,奮起抗敵,以赴湯蹈火的勇氣,不怕犧牲,誓死“保衛黨中央、保衛陜甘寧”。《晉綏兒女》通過多層次的敘事策略與風格化的舞臺呈現,賡續了山西戲劇一以貫之的現實主義傳統,完成了對于革命歷史的當代轉譯,譜寫了一曲山西人民慷慨悲壯的英雄史詩。
多線交織的戲劇敘事
從劇情結構來看,該劇大膽采用了多線敘事的手法,將戰斗線、運糧線和情感線編織成一張緊密的大網,將各種人物關系有機地交織在一起。
此劇在情感抉擇與成長經歷、軍民深情與家國使命之間,顯現出強烈的戲劇張力。編劇王元平以精妙的螺旋結構編織情節脈絡,導演李伯男以其渾然大氣、自成一體的分割敘事,完成了這部氣勢磅礴、有情有義的大劇。其第一層敘事表現了年輕姑娘王玉梅與兩位愛慕她的小伙子徐全有、李家寶的兒女情長。開篇時是紅紅火火的送兵場面,村里的青壯小伙都積極參軍奔赴前線。巡檢司村的教師王運波的女兒王玉梅,將鴛鴦荷包贈予心上人徐全有,這一幕恰恰被李家窯村的小伙子李家寶看見,這引發了他的強烈不滿,原來王李兩家曾有過過命交情,因此李家寶與王玉梅定有娃娃親,三個年輕人在分別之際產生情感矛盾,也引發了家長們的無奈。兩個小伙子即將上前線,面對兩位愛她的人,王玉梅收回荷包,她把自己的姻緣交予命運,囑咐兩個小伙子在前方好好打仗,平安歸來。
此劇的第二層敘事講述了從民間走來,成為八路軍戰士,走向前線、在戰火中蛻變成長的英雄傳奇。徐全有與李家寶本來就是表兄弟,在前線他們成為一個戰壕里的戰友,由彼此的情感拮抗,到心靈相通、彼此體諒,再到生死與共、命運交織,最后為開辟運糧通道,在攻打小南山的戰斗中,他們將一腔熱血撒在了大地上。
此劇的第三層敘事來自“前方打勝仗,后方支前忙”的民眾行動,巡檢司村與李家窯都是擁軍模范村,村里德高望重的人,王玉梅的父親王運波、李家寶的父親李清河接到了運送軍糧到前線的任務,他倆分別是兩支運糧隊的負責人,運糧途中,他們狹路相逢,因為兒女的婚事鬧心,想要躲避,可是還是碰到了一起。最后運糧隊經過艱苦跋涉,把大批糧食送到了作戰前線。
劇中,情感線好似悠揚的情歌,刻畫了細膩而復雜的情感,使得角色立體豐滿;戰斗線猶如悲壯的戰歌,展現了戰爭的殘酷以及晉綏兒女沖鋒陷陣的英雄氣概;運糧線恰似奉獻的贊歌,表現了百姓們為支援前線,不畏艱難險阻,克服重重困難的艱辛歷程。這三條線索相互關聯,彼此推動,共同演繹了一場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精彩故事。
歷史情境中的質樸真情
在人物塑造方面,劇中的每一個角色都個性鮮明,獨具魅力,仿佛是從歷史的縱深處走來,鮮活地站在觀眾面前。勇敢堅毅、意志如鋼的徐全有,直率豪爽、熱情似火的李家寶,善良聰慧、溫柔如水的王玉梅,性情剛毅、膽大心細的李清河,豁達開朗、溫良敦厚的王運波,他們都以其獨特的性格特點和豐富的內心情感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
三個年輕人的感情糾葛,頗有舊道德與新思想碰撞期的社會特點,按照傳統的村規民約,娃娃定親當結為姻親,可是隨著邊區政府新婚姻法的倡導,王玉梅萌生了反抗包辦婚姻、爭取戀愛自由的想法,她要與鄰村接觸不多、又沒文化的李家寶解除婚約,因為她愛上了同村有文化的徐全有,她還期待著能夠進入延安大學學習深造。在兩個小伙子當兵入伍前夕,三個人的情感糾葛變成了艱難選擇。王玉梅沒有明確表現出愛情取舍,她不忍心讓任何一個愛她的人心存遺憾,她的遲疑不決,不是優柔寡斷,而是她內心的單純和良善的表現。在舊道德將去未去、新道德將生未生之時,被女娃娃退婚的李家,在村人面前失去了面子,因此李清河的心里很不自在。接到運糧任務后,李清河遲遲沒有行動,不是他對個人利益患得患失,而是為全村人的命運擔憂,他要守護好全村窯洞里的78盞燈,讓這塊鄉土上的生命生生不息。運糧途中,兩個村子的人碰在一起,一言不合,便起了爭執??墒钱敂橙藝?,王運波勇攔驚騾、被敵人擊中,彌留之際的王運波,還是將女兒王玉梅托付給了李清河,這一行為本身,就表現出兩位舊相識之間肝膽相照的情義。李清河果然不負重托,將與自己兒子退婚的王玉梅像親生女兒一樣照顧周全。徐全有與李家寶一同走上前線,情感糾葛之中他們彼此排斥,建功立業的追求中暗中較勁,他們都希望活著回到家鄉,迎娶心愛的姑娘,可是在家國大義的選擇中,他們毫不猶豫地攜手赴死。戰爭讓年輕人的情感難以安放,他們只能把自己交與命運,戰爭讓他們的父輩生死相隔,卻讓濃郁的鄉情變成了道義擔當。
地域美學的詩性表達
此劇的舞美設計師申奧,以分割規劃、意象重構的方法表現戰爭記憶,將晉綏剪紙的鏤空技法、質樸生動的版畫圖景,轉化為舞臺裝置的形象語言。導演李伯男努力開掘黃土地文化的深厚內涵,當運糧隊伍穿越汾河時,懸掛于空中的窯洞窗欞將舞臺切割為“此岸”與“彼岸”:李清河在此岸守護78孔窯洞里的78盞燈,王運波在彼岸拄著拐杖護送著車隊跋涉前行。當村民們商議組建運糧隊時,七嘴八舌的話語、高高低低的站位,都頗為傳神地表現出西北的地表特點。當紅色光束穿透鏤空窗欞投射在演員臉上,中國農民面容的粗糲質感與現代燈光的精準控制碰撞出令人震撼的視覺奇觀。當王玉梅將荷包埋進泥土之時,小小荷包從“愛情信物”轉化為憑吊英雄的繾綣心結,她的愛情也從兒女情長升華為家國大義;當她從支前模范走向延安大學之時,也就完成了鄉村姑娘到現代女性的精神蛻變。
在《晉綏兒女》中,地域文化符號的植入極具匠心。傘頭秧歌的“傘頭”在劇中三次出現,完成三重意象轉化:開場時作為歡送新兵入伍的民俗儀式符號,表達出喜慶、歡愉的特點;中段傘頭秧歌出現,成為兩支運糧隊彼此較勁的情緒載體,以及危難時傳遞消息的特殊符號;結尾處,小南山的戰斗結束了,英雄喋血的土地上,戰士們脫下的軍裝堆疊如山,含蓄蘊藉地表達了晉綏兒女的犧牲的悲壯,此時,李清河擦干眼淚,舉起傘頭舞動起來,眾鄉親跟隨他起舞,在“桃花花你就紅哎杏花花你就白”的山西民謠中,營造出一種“以樂景寫哀,一倍增其哀樂”的藝術效果。
劇中三弦藝人的即興彈唱,不僅具有布萊希特所說的間離效果,也完成了場與場之間的補充敘事,還起到烘托氛圍、表現情緒的作用。這種使民間藝術成為歷史敘事的有機組成部分的手法,不僅讓地域文化成為激活民族集體情感的密鑰,而且為劇情的發展和人物情感的表達起到了點化作用。這些文化符號以其獨特的視覺效果,營造出了濃厚的歷史氛圍,使觀眾更加直觀地感受到那個時代的氣息,不僅極大地豐富了話劇的表現力,而且為話劇注入了一股鮮活的生命力。
《晉綏兒女》以其深刻的思想意義、重要的現實價值和獨特的藝術特色,為觀眾帶來了一場藝術盛宴。這部話劇不僅是對晉綏兒女的一曲贊歌,更是對那段歷史的深情銘記和對晉綏精神的傳承與延續。它讓我們在欣賞藝術之美的同時,也接受了一次深刻的愛國主義的教育和精神洗禮。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北京文聯特約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