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論連環畫》(姜維樸編)第一版1956, 年10月出版
我們看慣了繪畫的插圖上,沒有“連畫圖畫”,名人的作品的展覽會上,不是“羅馬夕照”,就是“西湖晚涼”,便以為那是一種下等物事,不足以登“大雅之堂”的。但若走近意大利的教皇宮——我沒有游歷意大利的幸福,所走進的自然只是紙上的教皇宮——去,就能看見凡有偉大的壁畫,幾乎都是《舊約》、《耶穌傳》、《圣者傳》的連畫圖畫,藝術史家截取其中的一段,印在書上,題之曰《亞當的創造》,《最后的晚餐》,讀者就不覺得這是下等,這在宣傳了,然而那原畫,卻明明是宣傳的連環圖畫。
在東方也一樣。印度的阿強陀石窟,經英國人摹印了壁畫以后,在藝術史上發光了;中國的《孔子圣跡圖》,只要是明版的,也早為收藏家所寶重。這兩樣,一是佛陀的本生,一是孔子的事跡,明明是連環畫圖,而且是宣傳。
……
以上,我的意思是總算舉出事實,證明了連環圖畫不但可以成為藝術,并且已經坐在“藝術之宮”的里面了。至于這也和其他的文藝一樣,要有好的內容和技術,那是不消說得的。
我并不勸青年的藝術學徒蔑棄大幅的油畫或水彩畫,但是希望一樣看重并且努力于連環圖畫和書報的插圖;自然應該研究歐洲名家的作品,但也更注意于中國舊書上的繡像和畫本,以及新的單張的花紙。這些研究和由此而來的創作,自然沒有現在的所謂大作家的受著有些人們的照例的嘆賞,然而我敢相信:對于這,大眾是要看的,大眾是感激的!
——摘自《“連環圖畫”辯護》
“連環圖畫”的擁護者,看現在的議論,是“啟蒙”之意居多的。
古人“左圖右使”,現在剩下一句話,看不見真相了,宋元小說,有的是每頁上圖下說,卻至今還有存留,就是所謂“世相”;明清以來,有卷頭只畫書中人物的,成為“繡像”。有畫每回故事的,成為“全圖”。那目的,大概是在誘引未讀者的閱讀,增加閱讀者的興趣和理解。
但民間另有一種《智燈難字》或《日用雜字》,是一字一像,兩相對照,雖可看圖,主意卻在幫助識字的東西,略加變通,便是現在的《看圖識字》。文字較多的是《圣諭像解》、《二十四孝圖》等,都是借圖畫以啟蒙,又因中國文字太難,只得用圖來濟文字之窮的產物。
“連環圖畫”便是取“出相”的格式,收《智燈難字》的功效的,倘要啟蒙,實在也是一種利器。
但要啟蒙,即必須能懂。懂的標準,當然不能俯就低能而或白癡,但應該著眼于一般的大眾……
艾思奇先生說:“若能夠觸到大眾真正的切身問題,那恐怕愈是新的,才愈能流行。”這話也并不錯。不過要商量的是怎樣才能夠觸到,觸到之法,“懂”是最要緊的,而且能懂的圖畫,也可以仍然是藝術。
——摘自《連環圖畫瑣談》至于謂連環圖畫不過圖畫的種類之一,與文學中之有詩歌、戲曲、小說相同,那自然是不錯的。但這種類之別,也仍然與社會條件相關聯,則我們只要看有時盛行詩歌、有時大出小說、有時獨多短篇的史實便可以知道。因此,也可以知道即與內容相關聯。現在社會上的流行連環圖畫,即因為它有流行的可能,并有流行的必要,著眼于此,因而加以導引,正是前進的藝術家的正確的任務;為了大眾,力求易懂,也正是前進的藝術家正確的努力。舊形式是采取,必有所刪除,既有刪除,必有所增益,這結果是新形式的出現,也就是變革。而且,這工作是絕不如旁觀者所想的容易的。
——摘自《論“舊形式的采用”》現在總算中國也有印給兒童看的畫本了,其中的主角自然是兒童,然而畫中人物,大抵倘不是帶有橫暴冥頑的氣味,甚而至于流氓模樣的,過度的惡作劇的頑童,就是鉤頭聳背、低眉順眼、一幅死板板的臉相的所謂“好孩子”。這雖然由于畫家本領的欠缺,但也是取兒童為范本的,而從此又以作供給兒童仿效的范本。我們試看別國的兒童吧,英國沉著,德國粗豪,俄國雄厚,法國漂亮,日本聰明,都沒有一點中國似的衰憊的氣象。觀民風是不但可以由詩文,也可以由圖畫,而且可以由不為人民所看重的兒童畫的。
頑劣,鈍滯,都足以使人沒落、滅亡。童年的情形,便是將來的命運。我們的新人物,講戀愛,講小家庭,講自立,講享樂了,但是很少有人為兒女提出家庭教育的問題,學校教育的問題,社會改革的問題。先前的人,只知道“為兒孫作馬牛”,固然是錯誤的,但只顧現在,不想將來,“任兒孫作馬牛”,卻不能不說是一個更大的錯誤。
——摘自《上海的兒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