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畫:魏克
◎ 南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學,文學與生活的橫向關系遠比文學之間的縱向比較迫切。
中國當代文學——我們必須意識到“當代”的特殊意義。當代意味的是,我們生活的時代。無論文學還是別的什么,當代的許多問題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這些問題可能是我們的學術素材,同時,這些問題的結論往往超出學科框架而深刻地觸及此刻的生活基礎。
每隔一段時間,中國當代文學的價值評估就會周期性地成為輿論的焦點。多年以來,貶抑之聲總是占據了上風。群毆中國當代文學是一件輕松而解氣的活計,誰都有資格順手摑一巴掌。非議中國古典文學或者西方文學,必要的學識則令人氣餒。當代文學不存在準入門檻。許多人一邊聲明從來不讀當代文學作品,一邊登臺進行以否定為主題的演講。一般情況下,沒有必要迂腐地與他們的觀點斤斤計較。那些信口開河的激憤之言或者夸張之辭無非是制造某種文化氣氛,字斟句酌的研究結論還是留給學院里那些戴眼鏡的教授好了。
然而,近來那些戴眼鏡的教授似乎開始有些反常,他們動用嚇人的名義——例如,海外漢學界之類——召開莊嚴的學術會議,然后拋出一個個草率的論斷。一位教授以驚世駭俗的姿態否定中國當代文學,依據的理由僅僅是中國作家不諳外語。我不明白為什么還有那么多教授一擁而上,一本正經地爭辯不休。不管這種論斷正確與否,似乎犯不著那么麻煩地向那些淵博的教授討教。問題真的如此淺顯,我們就有充分的理由懷疑,這一門學科是否有必要存在。無論天文學、物理學還是生物學、醫學,這些學科的問題設置以及分析、探索均表現出相當的思想含量。相形之下,這種文學研究的心智水平令人羞愧。我猜想,或許這一位教授并不相信自己的論斷。諳熟外語的作家就能夠寫出杰作嗎?寫出杰作的作家都諳熟外語嗎?——這些小小的反問就可以駁倒自己。拋出這種論斷的意義更多的是擺出一個激進的姿態,這似乎可以迅速地贏得大眾傳媒的青睞。大眾傳媒時代,“言之無文,行之不遠”的格言已經被改為“語不驚人,行之不遠”。
如今看來,中國當代文學的價值評估正在從學術領域向大眾傳媒轉移。嘩眾取寵,策劃各種引人注目的事件,這是大眾傳媒的拿手好戲。潛移默化之中,學術趣味不斷地遭受大眾傳媒的蠱惑。許多人遠遠地繞過紊流縱橫的學術深水區,熱衷于圍繞某些火爆的題目大做文章。危言聳聽的翻案,檢索史料之中的情色線索,討伐名流大師,這些均是打動大眾傳媒的熱點,略加渲染即可名利雙收。文學排行榜顯然屬于這種企圖的產物。從哪一位作家坐第一把金交椅、眾多作家的版稅收入競賽,到按照《水滸傳》三十六位天罡星給作家排名,擂臺比武式的設計層出不窮。如果作家與作家的決斗影響有限,還可以想方設法策動大規模的文學史對壘——例如,古典文學偉大還是現代文學偉大?當代文學的成就是否超過了現代文學?如此等等。沒有多少人愿意認真考慮,這些問題對于文學究竟具有多少意義。況且,何謂“偉大”或者“文學成就”,人類幾乎無望形成共識。所以,許多人如此愛好當代文學的等級鑒定,熱心地斷言當代文學比哪一個時期的文學高明或者低劣,這種興趣的確令人費解。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學,文學與生活的橫向關系遠比文學之間的縱向比較迫切。一個人口袋里有了三千元,他首先考慮的是可以給自己的生活增添一些什么,例如一臺計算機、兩個月的食物、一次短途旅行的費用,等等;他不必急于與祖父或者父親口袋里的錢財進行比較,從而確認自己比先輩富裕。除了某些自欺式的虛榮,這種比較說明不了什么。所以,我寧愿為這種問題耗費精力:中國當代文學為我們的生活帶來了什么?
中國當代文學——我們必須意識到“當代”的特殊意義。當代意味的是,我們生活的時代。無論文學還是別的什么,當代的許多問題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這些問題可能是我們的學術素材,同時,這些問題的結論往往超出學科框架而深刻地觸及此刻的生活基礎。研究一百年前的空氣質量與研究現今的空氣質量,后者的意義直達我們的日常環境。中國當代文學如此引人注目,顯然由于它在生活之中扮演的角色。可是,我們是否意識到這個問題的真正分量?當代不僅意味了一個時間段落,而且形成了一個獨特的結構。國家、政治制度、經濟基礎、意識形態特征、文化氛圍,這一切匯成了一個無可替代的場域。投入這個場域,我們就會有一種基本的感覺,通常不至于弄錯或者混淆。這種感覺回旋于當代文學之中,如影隨形。因此,進入文學即是體驗當代,我們甚至在文學之中更強烈地意識到生活本身。
因此,當“中國立場”被設定為中國當代文學的考察視域時,我們沒有理由用所謂的傳統文化填充這個概念,甚至給文過飾非找到一個堂皇的名義。在我看來,“中國立場”的意義毋寧說在于指出,我們正置身于一段奇特的歷史。熾烈的革命漸漸退隱到幕后,我們所熟悉的左翼文化成了思想遺產。經濟晉升為歷史發展的頭號主題,市場造就了新型的意識形態。現在的問題是,市場經濟如何與這種理想光滑地銜接?這不僅面臨革命浪漫主義與市儈哲學的沖突,更為重要的是,如何解決資本運作帶來的貧富懸殊,如何遏制貧富懸殊派生的權力與等級。迄今為止,歷史駛入一個陌生地帶,各種傳統的導航圖陸續失效。我們的周圍充滿了未知的挑戰。新左翼與自由主義曾經發生激烈的遭遇戰,它們分別依據自己的觀念譜系歸納歷史。盡管哪一方都沒有妥協的意愿,然而,一個意味深長的事實是,雙方的觀念都無法完整地處理許多新型的經驗。恐怕還是要承認,我們正在經歷的事情歷史上不存在先例。許多理論資源可供參考,現成的答案闕如——無論求諸中國古代傳統還是西方現代文化。我們一度設想,革命可以解決諸多問題;現在,我們遇到的是革命之后怎么辦。“中國立場”首先表明了我們落入的環境:如此之多的問題必須重新解釋、探索,思想、智慧、勇氣和洞察力缺一不可。顯然,中國當代文學加入了這方面的工作。這方面的工作包括總結歷史,也包括參與未來的建構。當然,文學的建構不是提供面包、鋼鐵或者坦克,文學的擅長是改造我們的意識。這并非制造若干美感的波瀾,提供幾陣無厘頭式的笑聲,或者杜撰一個懸念叢生的故事。改造我們意識的意義是因為,我們——所有的人——均有資格擔任現在和未來的歷史主人公。
總會有那么一天,中國當代文學成為過往的歷史景象,供后人指指點點地參觀、訪問和研究。然而,至少在今天,論功行賞的時候還沒有到來。授予哪一種功勛稱號,金質獎章還是銀質獎章,是否榮任經典入選中學語文課本,當前能不能命名為文學的最好時期,這些問題都不是當務之急,可以放心地拋給后人。現在,中國當代文學的首要事情仍然是,孜孜不倦地表述這一代人,緊張地與周圍的歷史舉行全方位對話。一些作家才高八斗,時刻在籌劃扛鼎之作;另一些作家人微言輕,終其一生只能提供一些小擺設。這又有什么關系?當代文學的正常生態即是魚龍混雜。重要的是,我們始終與當代文學站在一起,呼吸這個時代的空氣,共同承擔自己的命運。在我看來,這即是“當代”這個概念的真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