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快到了,龍舟鼓咚咚地響了,大人小孩的心怦怦地跳了。
我們的龍舟,是指我娘家浙江樂清柳市一帶的龍舟:雕刻得非常精致的龍頭龍尾,彩繪得五彩斑斕的龍身龍鱗;36個座位36把短槳,頭尾各配長艄一把,還有司鑼、司鼓、司旗各1人,共41人。
長艄是特別長的槳,并不劃,只是架在船后當舵用,保證龍舟穩穩地前進。持長艄的人,兼做“躥龍頭”的工作。躥龍頭是高難度動作,得有極好的彈跳水平和平衡能力。他每一躥都得躥得高高的,這時龍舟已前進幾米,他得計算好這個距離再穩穩地落下。躥起,落下,再躥起,再落下,那是給龍舟發力,讓龍舟如虎添翼,飛快地向前射去。司旗之人也絕非尋常。那旗很大,旗桿很長,還吃著風,照理說扛著它站立在船頭都困難,可司旗卻還能把旗幟打出花樣,打得獵獵作響。他左邊一劃,右邊一兜,那面旗比一支槳還管用,撥著龍舟向前躥去。
龍舟出行,有作獨龍表演的,有雙龍爭強三龍斗勝的,也有四龍五龍戰得難舍難分的。最排場時,十條龍舟齊頭并進,龍頭高高昂起,龍尾瀟灑飛揚。健兒們奮力地舉槳落槳,動作整齊劃一,掀起了驚濤駭浪,水起霧繚得連人影也看不清了。兩岸則人山人海,搖旗吶喊的,歡呼雀躍的,那種盛況可以和世界上最為激烈的競技運動相媲美。記得一年端午節回娘家,車子經過一座公路橋時忽然走不動了,前面是一溜長蛇般的車隊。原來,橋下的龍舟鏖戰正酣,司機們停了車爭先恐后地撲向橋欄歡呼著,慶幸自己遇上了這樣壯觀的場面。
我們的龍舟,的確比別處的要彪悍矯健得多。我在南京秦淮河看到的龍舟,像一口碗,才12把槳,好像一個還未斷奶的孩子;三亞的龍舟是14把槳,雖然披紅掛綠,卻像是一個小兒出來玩玩而已;韶關的龍舟有20把槳,龍身倒也不短,但總嫌瘦弱纖巧,不堪委以重任;香港的龍舟人數不少,但龍頭龍尾被簡化了,看上去不太像龍。在其他地方也看到過24把、28把槳的,有的造型簡單,色彩灰暗,而且沒有司旗司鑼,顯得有些冷清,更沒有躥龍頭的弄潮兒——請原諒我對自己家鄉的偏愛!
每年過了春節,我們的龍舟就會從“龍舟屋”里給請出來,進行一番仔細的檢修。等到農歷四月,龍舟訓練就開始了。下水的那天,鑼鼓喧天,炮仗動地,人們點香燃燭,祭拜天地以及河神和龍王。有結婚、添丁或考上大學等喜事的人家,還要扯上兩丈紅綢,給龍頭龍尾披紅掛彩,把龍舟打扮得喜氣洋洋的,祈求快樂和吉祥。
劃起龍舟來,司鼓是總指揮。來不及出門觀戰的人,在家里只要聽著鼓點就知道龍舟們在干什么:咚,咚,咚咚,鼓聲平淡,龍舟只是在趕路;密密的一串長音,是龍舟轉槳了——龍舟從不調頭,只是轉槳,健兒們齊刷刷地抬身、轉身、落座,龍尾朝前,逆向前進;鼓聲越來越激,如馬蹄,如急雨,我們就知道是斗得如火如荼了;鼓聲如狂飆,如雷霆,那就是我們的龍舟大獲全勝了。我們的龍舟劃到哪里,那里的村民就放起炮仗來迎接,還用幾個大盤子把酒、菜、粽子、香煙等送到河埠頭來,慰勞健兒們。
我們村里有個豆腐佬阿三,每天總是戴著一頂破草帽,挑著他的豆腐擔子,走村串巷地叫賣。在龍舟比賽的日子,他不走大路專走河岸小路,我們村的龍舟劃向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聽到有人喊買豆腐,阿三就放下擔子,一邊劃拉豆腐,一邊吹噓我們的龍舟如何如何雄壯。可我們的龍舟也并非百戰百勝,贏了,豆腐佬就把草帽推到背后,揚起一張意滿志得的臉;輸了,他連豆腐也沒心思賣了,把那頂破草帽扣得低低的,灰溜溜地回村來。所以,我們的龍舟這天在外勝敗如何,只要看豆腐阿三的破草帽就知道了。
劃龍舟的時節,是村子里最和諧最團結的日子,哪怕恨得幾年不說話的,哪怕剛剛打得頭破血流的,只要上了龍舟便拼盡全力,同仇敵愾。男人在外頭賽龍舟,女人自覺地做好后勤服務工作。大太陽烤著,熱吧?一天到晚拼命劃槳,累吧?爭強斗狠,上火吧?還有那坐久了皮開肉綻的臀部,發炎吧?女人就在家里早早地熬好綠豆湯,加了冰糖,放涼了,等丈夫、兄弟或者是兒子們回家,狠灌一氣。
那一天,煥嫂正在臨河的窗下攪著一大鍋波浪滾滾的綠豆湯,我們村的龍舟和鄰村的龍舟拼上了,相持著不相上下,她的丈夫和兩位弟弟都在船上。煥嫂那個著急啊,她一邊揮舞著勺子,一邊吶喊:加油!加油!再再加油!龍舟是劃過去了,可一大鍋綠豆湯也全被她潑到地上了……
如今,我們的龍舟劃向了全國,劃出了國門,并在各種大賽中屢屢獲獎。這就是我們的龍舟,可愛的龍舟,驕人的龍舟!(作者為臺州市政府公務員,已發表各類文學作品400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