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場中老伏波——王巨才散文讀后
讀王巨才先生的散文,有三篇是難以回避的。
一篇是《上清溪記》,一篇是《高松聳秀》,一篇是《沉重的負債》。前一篇記游,后兩篇記人。顛倒過來,記游也就是游記。游記這類文體,據專家考證,始于東漢時代馬第伯《封禪儀記》,至今已有將近兩千年的歷史了。總之,是一個古老文體。對于這種文體我是頗為喜歡的,通過他人的履痕屐影而分享作者流瀉于筆端的愉悅,不是一件天大好事?尤其是我曾經去過的地方,閱讀有關這個地方的文字,心境便格外不同而另有感悟。
比如,閩西的泰寧,我是去過的,游覽過那里的赪崖、碧水,世界級的丹霞地貌,也走進了李春燁的府邸,回京后寫過一篇文章,討論那里府邸大門的顏色,什么顏色才符合明制?歷史的真相是,一品與二品的大門,在明代應該是綠色,李春燁是從一品,卻被涂飾黑色,自然是需要討論的。之所以討論這個問題,是因為在李春燁的故居,耽擱了很長時間,心有余意,而巨才先生去過的上清溪——上清溪也在泰寧,卻是緣慳一面而無從領略。幸好,巨才先生有一篇散文佳作——《上清溪記》,可以彌補我這一缺憾。在他的筆底,上清溪是一個“玲瓏別致的妙品”,清清冷冷,“娉娉婷婷,裊裊娜娜,宛然仙子手中的彩練,隨風而動”。在游記散文中描景摹物是免不了的,好的描摹,比如柳宗元的游魚百許,在空若無所依的環境里漂游而被后人稱頌。為什么?因為他繪雕出那一地與那一刻水之靈魂。巨才先生也是如此,調動比喻而透映出上清溪的“妙處”,在于“溪水的曼妙與清澈”。
當然,妙處還不止此,而好的游記也絕不止于“巧言切狀”,而是在游覽之中,與大自然交流之后產生火花,這當然是今之表述,用古人的表述是“相逢一開顏,便有論交意”,我見青山多嫵媚,青山見我亦如是吧。在巨才先生的眼中,上清溪是“只可感悟,不可侃談;只可靜享,不可喧豗;只可淺唱低吟,不可狂歌長嘯的所在,故莽夫不宜,俗子無緣”,則不僅是雕畫奇辭,而是在敷寫器象之中孚甲新意了。
1963年,巨才先生以第一志愿考取了陜西師范大學中文系。正式開課前,中文系組織了一次師生見面會,其中有幾位老師被介紹后請上主席臺作簡短的講話,霍松林先生便是其中的一個。“他年紀在四十開外,中等身材,著藍色中山裝,鬅鬙的頭發不大馴服地梳向腦后,使略帶倦容的面部顯得稍長。”見到心儀已久的老師,“我”自然興奮萬分。但是由于霍先生給別班授課,在師大四年,這是“我”“唯一一次聆聽他的講演”。有一次在去圖書館的路上,“我”遇到霍先生,“見他腋下摟著十多部圖書擦肩而過,走路的樣子十分吃力而急迫,心下深覺詫異”。隨著對霍松林先生了解的增多,作者得知,每隔一段時間,“霍先生就跑一次圖書館,回家便閉門謝客,潛沉其中,即便大暑天也不例外,總把門關的嚴嚴實實,汗流浹背,刻苦治學。要不,身體能垮成那個樣子?四十來歲的年紀,就經常熬中藥吃”。
后來爆發了“文化大革命”,學校不再上課,許多教師的家被抄了,成捆成捆的書被堆棄在教室里。一天,“我”在廢棄的圖書里無意中翻出仿線裝的鉛印書稿,書名《壺春樂府》,收有著名曲學家孫雨亭先生的散曲與戲曲。封皮裝幀古色古香,相當考究,但是沒有出版單位,顯然是內部印制,“供存留和送人的”。幾十年過去了,書稿的內容已然模糊,然而“書前霍先生的四首題詩,至今記憶猶新。特別是第四首的后兩句”,那后兩句是:“老樹猶然花爛漫,新松不長猶如何”。巨才先生很喜歡,并把第一句作為一篇散文的題目,因為“字里行間,充盈著一種見賢思齊的焦渴和奮發圖強的朝氣”,而“霍先生的品格、襟懷與志趣,也于茲可見”。巨才先生對師長的敬重之情也躍然紙上。
2013年2月6日,《文藝報》刊發了巨才先生回憶母親的散文《沉重的負債》。文章的首句是:“春節到了,對母親的追念如期而至,尋尋覓覓,無計排遣。”巨才先生有兩個母親,在他還沒有滿月的時候,“由養母從生母懷里抱走的。此后我一直把養母叫母親,把生母叫阿姨”。生母是姐姐,養母是妹妹。自從兒子被抱走以后,阿姨就“瘋魔”了,白天晚上心神不寧,幾次借故到母親家,都被擋在門外。“那些日子阿姨心慌的不行,就打發我的兩個哥哥天黑進城,到墻外偷聽,看我晚上會不會哭鬧……而母親見有響動,就知道來的是誰,每次都朝窗外惡聲惡氣一通喝罵,讓他們鎩羽而歸。”
而與母親同樣害了心病的是阿姨。“家里添丁加口以后,阿姨來得勤了,說是來做針線,幫鍋灶,實際在察言觀色,看我受不受氣。”一天阿姨來到母親家,因為“我”,姐妹倆鬧起別扭,母親說:“姐姐你要不放心,干脆領回去算了,省得你老是防賊一樣提防我。”阿姨自知食言,連忙賠不是,借口家里牲口沒人喂,眼淚汪汪地走了。多少年以后,阿姨和母親因為“我”而產生的復雜微妙、糾結不清的恩恩怨怨,“直到我參加工作,結婚生子以后,才如同春打河開,風吹云散,自然化解”。
現在巨才先生的兩位母親都已經離世,想到她們,他便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觸而常常在夢中相逢。想到這些,作者感到歉疚,如果說,這樣的歉疚,每個人都有,沒有好好報答養育之恩,那么巨才先生這樣的歉疚則更為復雜,在生母與養母之間,“因為她們之間曾經有過的猜度、怨望而更覺加倍的深刻、加倍的沉重”。行筆至此,如何不痛?讀者也難免不為之動容。
劉彥和云:“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又說“世遠莫見其面,覘文輒見其心”,觀其文而得其心,這樣的文與這樣的心,在沸浪的喧囂時代,也便難得。古人云:“克明德”,人之初本善,以此為基準而發之為文,什么樣的好文章不可以寫出,何況巨才先生這樣的文壇老兵?黃魯直有句:“翰墨場中老伏波”,以此譬之而庶幾近之。
(編輯:曉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