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在廣西的最后十七個月
黃庭堅宜州書作《范滂傳》(局部)
二、在宜州的生命最后日子里
1.在宜州第一年的困頓與無助
崇寧三年這一年正月,朝廷下詔,禁毀三蘇文集和蘇門四學士黃庭堅、張耒、晁補之、秦觀等人的文集。六月,朝廷重定黨人名單,并將名單發布到各個州縣,命令刻在石碑上,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元祐黨籍碑”,想讓他們遺臭天下,遺臭萬年。今天,這塊作為元祐黨爭的記錄的摩崖還幸存在桂林桂海碑林的巖頂上。每次站在元祐黨籍碑下,我總是感慨萬千。
作為元祐黨人,黃庭堅的日子自然不好過。鑒于形勢壓力,地方官員大多不敢與他來往。黃庭堅到達宜州,先是租住城西黎秀才的房子,宋代周必大《周文忠公集》卷五十一《跋曾無疑所藏黃魯直晚年帖》有記載:“右友人曾無疑所藏太史黃公帖,其前一幅崇寧癸未公寓武昌,竄宜州,十二月赴貶時留與黃州何頡斯舉者。明年二月南過洞庭,寄家永州。五月初道由桂林,題名于行勛大師榕水閣。自是月十八日至宜,有賃黎秀才宅子手約,今刻石秀峰帖中。”宋代楊萬里的《楊誠齋集》卷七十二《宜州豫章先生祠堂記》這么記載:“予執書嘆曰:予聞山谷之始至宜州也,有氓某氏館之,太守抵之罪;有浮屠某氏館之,又抵之罪;有逆旅某氏館之,又抵之罪。館于戍樓,蓋圄之也;卒于所館,蓋饑之寒之也。先生之貶,得罪于時宰也,亦得罪于太守乎?”后來有關部門的官員說“住在那里不符合規定”,于是十一月搬到城南租賃的房屋。
這個房屋上面漏雨,四圍進風,人聲喧鬧。條件這么差,別人以為他受不了,黃庭堅卻泰然處之,命名為“喧寂齋”,意思是“喧者自喧,寂者自寂”。他在《題自書卷后》(亦題《跋李資深書卷》)有所記錄:“崇寧三年十一月,余謫處宜州半歲矣。官司謂余不當居關城中,乃以是月甲戌抱被入宿于城南予所僦舍喧寂齋。雖上雨傍風,無有蓋障,市聲喧憒,人以為不堪其憂,余以為家本農耕,使不從進士,則田中廬舍如是,又可不堪其憂邪?既設臥榻,焚香而坐,與西鄰屠牛之機相直。為資深書此卷,實用三錢買雞毛筆書。”他說,自己就是農家子弟,如果沒有考中進士,所住的房子也就是這個樣子,又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黃庭堅這種豁達的態度,使我們看到了一種身處逆境而堅忍不屈的精神。
由于朝廷對“元祐黨人”的限制比較嚴厲,除了宜州通判余若著、宜州司理管及(字時當),大多數士大夫不敢同黃庭堅來往。清雍正時修《廣西通志》卷八十四(五)記載:“管及,其先縉云人,游清湘,因家焉。崇寧間黃山谷謫置宜州,及為理曹,時黨禁甚嚴,親知絕跡,及周旋之甚篤,相得甚歡。山谷嘗書‘折桂亭’三字賜之。曰:‘君有成德,子孫必多顯拔者。’后果應驗。”道光八年輯《慶遠府志》“職官志宦績”也云:“管及,先世縉云人,游湘因家焉。崇寧間,為宜州理曹。時黃庭堅謫居宜,當路畏禁,無敢往來。及獨與之游甚密。庭堅大書‘折桂亭’三字贈之,曰:‘君家積慶,子孫必有登進士者。’后科第果盛。”
這個時候,年老多病的黃庭堅在人地兩生的宜州生活得很孤單,也很困難。曾經一度揭不開鍋卻沒有人來周濟,不得不借錢買米,還寫了一張借據,這就是后來的《貸錢帖》。道光八年輯《慶遠府志》“職官志·遷謫”記云:“初,庭堅以崇寧元年至宜,僦居城西黎氏,嘗手書帖貸錢米于人。”覃祖烈《宜山縣志》也有記載:“嘉靖年間,知府葉壘,謁祠得一小石,乃刻山谷寓宜時貸錢予人手帖,字如龍躍天門,虎臥鳳闕,士紳守護,目為至寶。順治十五年,署郡守趙玉度舟載而去,紳士請留不下,至今猶以為恨。”
2.在宜州第二年的交友與生活
第二年黃庭堅的生活狀況有一定改善。崇寧三年臘月二十七,黃庭堅的長兄、江西萍鄉知縣黃大臨(字元明)千里迢迢趕來宜州看望黃庭堅。兄長的到來,給在宜州孤身一人的黃庭堅帶來很多慰藉。兄弟兩人經常晚飯后一起散步,拜訪友人,還游覽了南山與會仙山。黃大臨在宜州住了四十天,于二月初六離開宜州。黃庭堅同宜州友人在十八里津這個地方為黃大臨餞行,寫了一首詩歌《宜陽別元明用觴字韻》,表達了對故鄉的思念與對兄長的不舍之情:“霜須八十期同老,酌我仙人九醞觴。明月灣頭松老大,永思堂下草荒涼。千林風雨鶯求友,萬里云天雁斷行。別夜不眠聽鼠嚙,非關春茗攪枯腸。”
黃大臨的到來不僅帶來了親情,還改變了黃庭堅的處境。地方官對黃庭堅客氣起來了。崇寧四年正月初五,當地最高官員宜州知州黨光嗣(字明遠)率領下屬來拜訪黃大臨。他們送來的不僅僅是新年的祝福,還確實解決了黃庭堅的生活困難,第三天黃庭堅就住上了好一點的房子,五月初七開始住在府城南樓,這些與黨光嗣的照顧恐怕不無關系。三月初七至初十連續四天,黨光嗣送來鮮花表達情誼;還曾經送來“荔子”,關心黃庭堅避暑問題。黨光嗣去世之后,黃庭堅為他寫了墓志銘,可見兩人之間的情誼逐漸建立起來了。宜州司理管及與黃庭堅交往也比較頻繁。崇寧四年正月初一,管及就先于黨光嗣來拜訪黃大臨,此后三次同黃庭堅飲酒,黃庭堅也四次到訪管及。
據黃啟方先生《黃庭堅〈乙酉宜州家乘〉疏證》統計,在宜州,與黃庭堅有過交往的有50人左右。這些人中,有一些是官員、讀書人,還有道人、僧人、醫生,更多的人是當地的老百姓。總之,第二年黃庭堅的交際比較廣泛。
除了宜州當地人,還有“自遠方來”的朋友。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范寥。范寥是一位俠義豪爽之士,此前與黃庭堅從未謀面,聽說黃庭堅被貶宜州,不遠萬里趕來看望,于崇寧四年三月十四到達宜州,第二天見到黃庭堅,兩人惺惺相惜,范寥贊嘆黃庭堅“真謫仙人也”,黃庭堅贊賞范寥“好學之士也”。從此范寥一直在宜州陪侍黃庭堅。九月末黃庭堅病逝,喪事也是由范寥料理的。宋費袞《梁谿漫志》卷十“范信中”對此有所記載:“范寥字信中,蜀人,其名字見《山谷集》。負才,豪縱不羈。……遂徑往廣西見山谷,相從久之,山谷下世,范乃出所攜翟氏器皿盡貨之,為山谷辦后事。……其人縱橫豪俠,蓋蘇秦、東方朔、郭解之流云。”范寥在《宜州家乘序》也對此有所記載:“崇寧甲申秋,余客建(康),聞山谷先生謫居嶺表,恨不識之。遂泝大江,歷湓浦,舍舟于洞庭,取道荊、湘,以趨八桂,至乙酉三月十四日始達宜州,寓舍崇寧寺。翼日,謁先生于僦舍,望之真謫仙人也。于是忘其道途之勞,亦不知瘴癘之可畏耳。自此日奉杖履,至五月七日,同徙居于南樓。”可見其對黃庭堅的追慕和深厚感情。
隨著交往的頻繁,黃庭堅的物質生活得到改善,他經常接收到各種饋贈,品類豐富。據統計,《乙酉家乘》中記載黃庭堅得到的饋贈物品有59類。包括酒、山藥、人參、木瓜、芭蕉等食品和竹床、竹席等其他用品。同時,黃庭堅精神上也不再那么寂寞了。黃庭堅經常和朋友們一起游山、下棋、飲酒。黃庭堅曾經陪同長兄黃大臨游覽過南山與北山。還有一次規模比較大。崇寧四年六月十六,邵革兄弟在宜州南山龍隱洞準備好酒席,邀請黃庭堅、范寥、歐陽襄。他們游覽了龍隱洞,興致之余,還彈琴下棋,其樂融融。他在《游龍水城南帖》記載:“龍水城南,大雷雨后,十里至廣化寺。谿壑相注,溝塍為一,草木茂密,稻花發香。邵彥明置酒招余及華陽范信中、龍城歐陽佃夫,約清旦會于龍隱洞。余三人借馬自南樓來,至則彥明及其弟彥昇在焉。初至,震雷欲雨,既而晴朗。燒燭入洞中,石壁皆霑濕,道崖險路絕,相扶將上下。及乃出洞之南,東還臥洞口。佃夫抱琴作《賀若》,有清風發于土囊,音韻激越。余與彥明棋賭大白,彥明似藏行也。是日信中從佃夫授琴,久之得數句。洞南有喬木,似栟櫚。熟視,葉間有實穟生,似橄欖,問從者,蓋木威也。木威,《本草經》無有,宜州諸城砦多有之。風俗取豚膾合之為鱔,盤中珍膳也。頃有饋余,余不能啗也。佃夫曰:‘廣東蓋號為烏欖,猶邕、貴間謂波斯橄欖云。’木威之葉,廣東西人用作雨衣,柔韌密緻,勝青莎也。彥明者,臨淮邵華,彥昇兄。也信中名寥。佃夫名襄。余者,江西之修水黃某魯直。時崇寧四年六月辛巳。”
黃庭堅在四川黔州的時候曾經迷上了下棋。后來覺得“無益于事”,發誓不再下。可是到了宜州,黃庭堅記載的下棋共有九次,看來“無益于事”已經讓位于解憂遣悶了。還有飲酒,《乙酉家乘》記載,黃庭堅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得到了宜州士人贈酒共有十次,最多的一次收到“十二壺”之多;記載的飲酒十四次,其中四月二十九,郭全甫在南樓擺酒,包括黃庭堅五人與宴,五月十六,李元樸擺酒,十多人參加。《乙酉家乘》沒有記載的飲酒至少還有三次,如崇寧四年重陽節在宜州城樓宴集飲酒。《乙酉家乘》記錄他最后人生中生活的點點滴滴。
宜州地方官與親朋好友的這些善意舉動既改善了黃庭堅的物質生活,又給暮年的黃庭堅帶來了很多溫情與歡樂,暫時緩解了孤單與寂寞。這是宜州百姓的淳樸民風給黃庭堅帶來莫大的安慰。
3.不幸去世于南樓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這種平靜的生活會持續到年底,然后能回到湖南永州和家人團聚。因為這個時候,徽宗皇帝“大赦天下”,減輕了對元祐黨人的處罰,黃庭堅被往回調到永州。但沒等到這道詔令傳到宜州,黃庭堅就去世了。
陸游在《老學庵筆記》卷三對此黃庭堅的生命最后日子有記載:“范寥言:魯直至宜州,州無亭驛,又無民居可僦,止一僧舍可寓,而適為崇寧萬壽寺,法所不許,乃居一城樓上,亦極湫隘。秋暑方熾,幾不可過。一日忽小雨,魯直飲薄醉,坐胡床,自欄楯間伸足出外以受雨,顧謂寥曰:‘信中,吾平生無此快也。’未幾而卒。”可能這一年宜州的秋天特別熱。有一天下起了小雨,黃庭堅在南樓上喝醉了酒,坐在胡床上(我估計應該是南方常見的坐躺兩用的竹床)把腳伸到欄桿外淋雨解暑,并回過頭來對范寥說:“信中啊,我這一輩子也沒有這么痛快過!”可能是這次淋雨受了寒,到了九月三十,黃庭堅在宜州南樓去世,享年六十一歲。
黃庭堅的去世不是偶然的。黃庭堅到宜州時已經快六十歲,年老多病。剛剛到宜州,因為旅途勞頓,就曾經得過急性腹瀉。《乙酉家乘》記載了他在崇寧四年得過兩次病。二月二十這一天,記載了他一連幾天為心悸所苦,并為此制作了定志小丸;四月十五又一次急性腹瀉,不能起床,到二十四才舒服一些。給朋友的信中幾次提到他的病癥。在《答長沙崇寧平老》說:“不肖昨到宜州,以道中冒熱飲冷,病滯二三下行,既又作暴下,亦半日余,方少安,今幸復完矣。骨肉寓永州,亦時得書,承見問,故一二具之。”《答李彥明知縣》也說:“病起尚未完復,作書不能如禮,恃知察爾。庚伏益熱,千萬為民自重。”《與馮才叔機宜》又說:“比苦暴下累日,至不能飲食,幸今日小佳耳。”他自己也進行過治療,因為心悸服用定志小丸,后來還制作了順氣丸。
除了年老多病,黃庭堅之死還有兩個誘因。一是前面說的飲酒,二是服用“鐘乳”。鐘乳是把鐘乳石水煮、研磨后,再經過復雜工序加工而成的丹藥。服用鐘乳后,身體會產生燥熱。黃庭堅曾經寫信給曾紆要一些“鐘乳”,曾紆勸他說在南方不適合服食鐘乳,他還不以為然,說“我上一次服用鐘乳效果很神奇,也不會產生火氣”,有點執迷不悟。因為飲酒與服用鐘乳,黃庭堅得了燥熱之病;因為燥熱,所以將腳伸出淋雨,還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痛快;因為淋雨,受寒得病,沒過幾天就去世了。看來服用鐘乳、飲酒給黃庭堅帶來了快樂,也要了他的命。
(編輯:子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