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體(外一篇)
往往是真人不露相,人一端架子就沒多大意思了。端架子,多數是肚子里沒玩意兒,沒辦法只好裝。就如吾鄉傅哥給一些小官僚編的順口溜,“吃得挺胖,穿得挺像,別著鋼筆,啥也寫不上”。寫文章亦如此,一不能端架子,你一端架子,好東西就被嚇跑了;二不能搭架子,煞有介事的樣子,四個鋦子八個眼,穿靴戴帽,不足一升,非要湊一斗,肯定是有摻假的地方。文藝批評更是這樣,幾句話完了的事,非得整一大篇,多大學問似的。錢鐘書學問大不?他的最著名的東西《談藝錄》《管錐篇》全是筆記體,大才子、大學問家,根本瞧不上擺架子。他在《讀〈拉奧孔〉》里說:“一般‘名為’文藝評論史也是《歷代文藝界名人發言紀要》,人物個個有名氣,言論常常無實質。倒是詩、隨筆里,小說、戲曲里,乃至謠諺、訓詁里,往往無意中三言兩語,說出了精辟的見解,益人神智;把它們演繹出來,對文藝理論很有貢獻,也許有人說,這些雞零狗碎的東西不成氣候,夠不上系統的、自覺的理論。不過,正因為零星瑣屑的東西易被忽視和遺忘,就愈需要收拾和愛惜,自發的孤單見解是自覺的周密理論的根苗。再說,我們孜孜閱讀的詩話、文論之類,未必都說得上有什么理論系統。更不妨回顧一下思想史罷。許多嚴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學系統經不起時間的推排銷蝕,在整體上都垮塌了,但是它們的一些木石磚瓦仍然不失為可資利用的好材料。”說得多么中肯,他對西學可謂見得多了,卻對西方的“大論文”不以為然,這是真知灼見,也是思維習慣。他學貫中西,卻始終“以中貫西”。先生的筆記體,肯定會垂世不朽了。但有些曾經很囂張的所謂皇皇大論、高頭講章之類,恐怕只會在歷史的紙簍中謀一席之地了。
元曲里的情愛方程
《世說新語》有一則“賈充嫁女”,寫女孩遭遇情愛之后的表現:“盛自拂拭,悅暢有異于常。”特愛打扮,異常興奮,兩個細節,寫得真是太到位了。十個字,賽過俗手一大篇話。現在的詩也愛談細節,但拖泥帶水,那功力比這差遠了。說到詩歌寫情愛,寫細節,元曲高明多了。元代的詩人,地位都不高,八娼九儒十丐,居于丐前娼后,真是斯文掃地了,也就沒什么架子了,也更沒那么多顧忌了,沒忌憚,因此大膽、潑辣;沒架子,所以真切、親切。少貴族氣,多平民味。這里面以諷世與情愛兩大主題最為突出,大概因為“曲”的緣故,情愛寫得尤其多、又特別出彩兒。
兩人碰出火花,由于授受不親,見面難,要指望突然相遇。“……今日猛見他門前過。待喚著怕人瞧科。”這可如何是好?“我這里高唱當時水調歌,要識得聲音是我。”(徐再思《沉醉東風·春情》)這是情急生智。相遇之后,當然是相約,那又是怎樣一番情形呢?“戴月披星擔驚怕,久立紗窗下。等候他,驀聽得門外地皮兒踏。只道是冤家,原來風動荼縻架。”(商挺《潘妃曲》)等待的心呀,草木皆兵。相約接著就是相會啦:“挨著靠著云窗同坐,看著笑著月枕雙歌,聽著數著愁著怕著早四更過。四更過,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閏一更兒妨甚么!”(貫云石《紅繡鞋》)一分光陰掰作兩半兒花,尤人心不足,還要老天給弄個雙份兒,要“閏更”,虧這女子想得出啊!會過了,要分別:“自送別,心難舍,一點相思幾時絕?憑闌袖拂揚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關漢卿《四塊玉》)水也錯,山也錯,恨離別!相見時難別亦難,別后相思更難耐。相思是個什么玩藝兒呢?是一種病:“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病癥怎樣?“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游絲。”何時發作?“燈半昏時,月半明時。”(徐再思《折桂令》)相思亦是一種債:“相思有如少債的,每日相催逼。常挑著一擔愁,準不了三分利。這本錢見他時才算得。”(徐再思《清江引·相思》)
元曲的情愛,多是男人揣摩女人,細,透,癡迷又清醒。特別有山歌的味道,好的山歌,都是靠一個“真”字打動心弦。像妙手的針灸一樣,將千鈞力量集中在細節的“一發”上。姚燧有一首《憑欄人·寄征衣》:“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寄與不寄間,妾身千萬難。”抓住一個特殊的瞬間,把一個“軍嫂”的微妙心理寫得多么精確。
(編輯:高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