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山水畫:藝術家與權力之手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1995年,王菲演繹這首新曲舊詞的時候,正在為竇唯“無眠”。宋神宗熙寧九年中秋,蘇東坡填這首詞的時候,之所以“無眠”,不是為了斟酌詩詞或者文人畫,“無眠”是為了天威難測的宮廷風云,為了與王安石新黨的權力斗爭。
當文徵明在畫作上一再題寫:“檐樹扶疏帶亂鴉,蕭齋只似野人家。”“蒼苔依舊無塵跡,白板分明類野人。”——其實他并不真的想當一位遠離塵世的“野人”,三十年的寒窗苦讀,十次名落孫山的鄉試,文徵明畫著文人畫,題著隱士詩,卻始終念念不忘進入權力層。
當唐寅在桃花庵里寫下: “別人笑我忒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這并不是他暗戀秋香的心聲,也不是在訴說自己的審美理想,他是在感慨仕途絕望之后的放縱,是被權力邊緣化之后的悲嘆。
作為元代最杰出的藝術家之一,趙孟頫流傳后世最著名的詩句與藝術審美無關,而是一位“二臣”向權力的膜拜與獻媚:“往事已非那可說,且將忠直報皇元。”
今天,當我們回望中國歷史上的藝術大家,彼時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并不是以畫家的身份舞文弄墨行走江湖,而是以官員的身份,進出廟堂朝天闕。他們所魂牽夢縈的是金榜題名、魚躍龍門,或者被權力之手欽點為“清貴之選”。沒有幾人真的要做一名獻身詩書畫的隱士。
古代藝術家與權力的關系,比我們想象中更加密切。職業畫家,必須緊貼權力之手,成為貴族的門客、宮廷畫院的待詔,才有前途與錢途。古代所謂職業畫家,一是畫院的宮廷畫師,一是民間畫師。前者當然比后者更加矜貴。
在宋代,主流審美由權力層決定,主流的畫家幾乎全部歸附宮廷畫院。“汴京熟食店張掛名畫,引觀者流連。今杭城茶肆亦如之,插四時花,掛名人畫,裝點店前。”——就在郭靖偶遇黃蓉的江南酒家,墻上掛著“名畫”。就在演繹“精忠岳飛傳”的評書先生的身后,掛著“名家畫”。但是一個職業畫家,需要成為宮廷的畫院待詔,才是“名家”。否則只能在畫坊里繪制尋常百姓熱衷的民間風俗畫,三餐無著。宋代能夠流傳后世的名家,大多是接近權力層的宮廷畫院待詔,如王孟希、劉松年、李唐、夏圭、馬遠···等等。
至于文人畫家,他們強調自己“業余畫家”的身份標簽,他們不屑于出售畫作,不屑于依靠丹青本領進入宮廷。文人畫家瞧不起職業畫家迎合帝王的審美所作的院體畫——“今名畫工寫形狀而無精神。士大夫以此為賤者之事,皆不屑為。”——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文人畫家不愛權力,他們之所以沒有像職業畫家一樣依附權力,是因為他們希望通過科舉考試成為權力的一部分,成為權力之手的一道掌紋。他們的人生第一志愿是要進入權力層,第二才是藝術審美。
文徵明十次鄉試,屢考屢敗,屢敗屢考,最后終于靠推薦進了翰林院,成為“清貴之選”,事實證明,文徵明毫無政治智慧和膽識,在朝廷的“大禮儀” 風波中夾著尾巴,左右不是人,但是重要的不是有所作為,而是進入權力核心。文徵明的對于政治權力的這種態度,代表著許多文人的心思。
沈周,雖然沒有考上科舉,也婉拒了數次高官推薦的機會。但是沈周的江南文人領袖的位置,背后是禮部尚書吳寬的權力之手在支撐。
也許我們應該這樣理解,文人畫家希望成為權力之手的一部分,并不是為了錦衣玉食——他們中有許多本就出身豪門;也并不是為了經世濟國——他們中有許多對政治只是葉公好龍。而是因為有了權力的藝術家,影響力會更大。身居高位,自然多人追捧——“人品高,胸次磊落,故其筆墨亦異于流俗耳。”——因為身居高位,畫作的評價也水漲船高。根據高居翰的說法:彼時的文人士大夫常常會根據與藝術無關的價值標準來評判一張畫。如果沒有社會地位,哪怕藝術價值很高,在當時也會默默無名。
如果文徵明沒有進過翰林院,也許就當不了吳門領袖。如果沈周沒有吳寬的鼎力支持,恐怕就成不了江南文人之首。董其昌的“南北論”,如果沒有他禮部尚書、太子太保的身份,恐怕無法廣而告之。
藝術審美的主張離不開權力層面的支持,這恐怕是職業畫家和文人畫家都對權力層趨之若鶩的主要緣故。
藝術家對權力的癡,是一種中醫、西醫都醫不好的癡。在西方,藝術家與權力的關系同樣很密切。文藝復興時期的多納太羅、達·芬奇、拉斐爾、米開朗基羅······每個人都渴望攀龍附鳳。中國的文人畫家大多有著一個富爸爸,而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大多是來自芬奇小鎮的萊昂納多,出身貧寒的他們更加渴望得到皇家貴族的青睞,對權力更加癡迷。
那么,藝術是不是一定要與權力握手言歡,才能更加蓬勃發展?藝術家是不是一定要攀附權貴皇庭,才能前途無量?宋、明兩代與文藝復興的藝術史都告訴我們,似乎是這樣。但是元代的藝術史,說的卻是另一個版本的故事。
元代的政治權力對藝術并不關注,錢選、鄭思肖、吳鎮、黃公望、倪瓚···等等元代的名家都遠離皇權的庇佑,但是元代的繪畫卻發生了一場波瀾壯闊的變革,事實上不但繪畫,元代的書法、戲曲都有大成。
根據Loehr在《Chinese Painting after Sung》一書中的觀點,元代繪畫因為沒有權力層的關注,得以自由發展,獨樹一幟。而明代早期的浙派,雖得到權力層的鼎力支持,卻喪失了獨立性,最終因創造力衰敗而淡出舞臺。——由此可見,權力的支持,對藝術派系未必一定是好事,而沒有權力的支持,藝術運動也未必一定失敗。
十七世紀之后,政治權力對藝術的影響逐漸減弱。另一種權力——市場之手,開始取代政治權力。中國從晚明開始,“重農輕商”逐漸演變為“農商兼重”。政治權力的蔭庇不再是藝術家的唯一選擇,藝術家依靠富有的贊助人、依靠市場之手,也可以揚名立萬、八面風光。
我們大概可以這樣說,一個歷史上的富人,名譽的好與壞,取決于他出現在《富國論》里,還是出現在《資本論》中。而一個藝術史上的富人,權力的大與小,取決于他生于十七世紀之前還是之后。晚明之后,在市場與贊助人的權力之手的支持下,藝術家可以像鄭板橋一樣貼出強硬的告示:“凡送禮、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送現銀則心中喜樂,書畫俱佳。”
時代不同了,帝皇將相,才子佳人皆隨風而逝。那么,新時代的政治權力、市場權力與藝術又是什么關系呢?這個坑太大,斷然不是一篇千字文可以填滿。簡單說一句:今天的中國藝術圈里,有的人既是藝術家,又是扮演著市場之手,然后又試圖成為政治權力的一部分。改編一下戴安娜王妃的話:一個軀殼中藏著三種人格,實在是太擠了。
(編輯:蘇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