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1864-1957),湖南湘潭人,20世紀中國畫藝術大師,世界文化名人。1864年1月1日出生于湘潭縣白石鋪杏子塢,1957年9月16日病逝于北京,終年93歲。宗族派名純芝,小名阿芝,名璜,字渭清,號蘭亭、瀕生,別號白石山人,遂以齊白石名行世;并有齊大、木人、木居士、紅豆生、星塘老屋后人、借山翁、借山吟館主者、寄園、萍翁、寄萍堂主人、龍山社長、三百石印富翁、百樹梨花主人等大量筆名與自號。
齊白石出身貧寒,做過農活,學過木匠,次年改學雕花木工,從民間畫工入手,習古人真跡,曾習摹《芥子園畫譜》并據以作雕花新樣。1926年起,歷任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名譽教授、北平美術作家協會名譽會長、中央美術學院名譽教授、中央文史館研究館員、中國人民對外文化協會理事、中國畫院名譽院長、北京中國畫研究會主席、中國美協主席;1949年7月、1953年9月,兩次出席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連續當選為全國文聯委員;1953年1月,文化部授予其人民藝術家稱號;1954年8月,當選第一屆全國人大代表;1955年12月,德意志民主共和國藝術科學院授予其通訊院士榮譽狀;1956年4月,世界和平理事會授予其1955年度國際和平獎金,9月舉行授獎儀式;1963年其誕辰100周年之際,被世界和平理事會推舉為世界文化名人。
齊白石藝術的風格特色,在其早年、中年、晚年,都有很大差別。這里說的齊白石藝術風格,一方面是指其衰年變法后的成熟風格(或曰盛期風格),這種風格與其早中期風格有聯系,但脫去了摹仿,有了鮮明的個性,歷久穩定,流傳廣泛,為多數觀者所熟悉;另一方面是指齊白石藝術尤其是繪畫的總體風貌:他的花鳥、草蟲、山水、人物,對各個題材范圍的風格均各有特點,這里只談涵蓋各種題材的總特點。
單純而樸
齊白石成熟期的作品,都具有單純的特色:不描繪復雜的事物,不作堆砌的構圖,不畫山重水復的景色,不畫人群和大場面,不求筆墨的繁復,不施斑斕繽紛、眼花繚亂的彩色,像小兒女般單純,看他的作品,不費猜測,不勞累,但并無單調感。
單純,意味著視覺形式的純凈和凝練。單純的畫面可能表現為減少、簡括,但不是簡單;它也可能表現為豐富而統一,即所畫物象并不少,但結構合理而和諧、有整體感,看起來仍具有單純性。齊白石早年、中年到衰年變法,曾經歷了“簡—繁—簡”的過程。由繁而簡、由復雜而單純,首先得力于學習傳統,尤其是學習文人藝術傳統。他所崇敬的徐渭、八大、吳昌碩和金農等,都達到了藝術的單純境界。特別是八大,筆簡意濃,是最高境界的單純。經過衰年變法,齊白石放棄了對八大冷逸畫風的摹仿,但沒有丟掉八大的單純。在變法探索中,他也一度追求過繁復,如20世紀20年代初畫《牽牛花》,一度花多蔓多,繁復異常,但這種畫法很快就被他放棄了,后來的牽牛花,彩花墨葉,單純而耐看。他畫水仙、玉蘭、藤蘿、枇杷等,也曾有過很密的構圖,后來都變得減少、單純了。變法初期,他還畫過整株的荔枝樹,但很快就改為簡約的籃中荔枝,或一兩枝的構圖了。這與大寫意畫法有關:在生宣上大筆揮灑,難以從容描繪,難以承受龐雜繁復,而只能走簡約的路。齊白石的率直、不善曲折的性格,與他對形式結構和視覺語言的選擇也有相當的關系。他在自傳和題跋中,一再說自己不喜畫工細畫,而喜歡畫“痛快”的畫,正根于此。這也許可以用美學家說的“異質同構”理論來解釋。
齊白石年輕時學細木工,作雕花,能精細繁復;學習肖像、工筆花鳥、山水畫以后,也一度精細復雜。如《黎夫人像》、《無名衣冠像》,其精細、巧密,不厭繁復,可謂極致;他于1894年畫的《龍山七子圖》,山重水復,也屬于“多”、“繁”的一路;1897年所畫《群仙祝壽圖》,在一個“壽”字中,畫滿山石花鳥樹木和諸多仙人。對年輕的齊白石來說,最重要的,一是把前人技巧學到手,二是適應買畫者需求,不大可能較多地顧及個人志趣,也還缺乏對藝術進行提煉的本領。遠游后,經濟負擔減輕,長了識見與能力,選擇形式風格的自覺意識也大大增強,他就很少再畫工細的肖像、山水和花鳥了。但以賣畫為生的藝術家,不可能都像倪云林那樣只“寫胸中逸氣”、只畫個人喜愛的東西。所以齊白石雖喜歡“粗枝大葉”,仍然要畫工細草蟲。不過,他的工筆草蟲常常配以粗筆花草,細致的貝葉常配以寫意枝干,或許有彌補心理失衡的作用。此外,他的工細草蟲在具體的作品中卻相對減少,而不以“多”和“繁”取勝,整體上具有單純特征。
“樸”在這里指樸質,樸素,平易。王充《論衡》曰:“無刀斧之斷者謂之樸”,是指一種原初的、未經斧鑿與修飾的本真面貌,“如風云”般自然生成的面貌。齊白石的各類作品包括繪畫、篆刻、詩歌,都既單純又質樸,沒有斧鑿痕,像行云流水那樣自然,如構圖不求險奇,造型不作狂怪,筆墨不要奇異,境界不取孤冷,意態不尚枯索等。但“樸”與“樸”又有不同:吳昌碩的作品是古樸、渾樸,有一種以古為伍的意態;齊白石則表現為本色的樸實和樸素,沒有絲毫求“古”作“古”之意。吳昌碩于古文、詩詞、石鼓文都下過大功夫;齊白石沒有那樣的功夫與修養,他是將自己的質樸本性自然而然地融會于技巧和形式風格。他多年癡情于八大,能仿得很似,但始終學不到八大那種奇崛、高貴和超逸。形貌可以仿,精神氣質是深層的東西,是仿不了的。一個始終保持著農民氣質的藝術家,怎么可能與300年前“金枝玉葉老遺民”的心理氣質相近似?再逼似的摹仿,也會不知不覺流露出摹仿者本人的氣質個性。張大千仿造八大、石濤的作品,也是這樣——總缺乏八大的孤峭和石濤的奇肆,而流露著張大千本人那種特殊的精巧特質;潘天壽一度摹學吳昌碩的渾厚拙重,后來還是循著自己的個性轉向險奇、雄怪。齊白石和潘天壽都出身農家,都從《芥子園畫譜》入門,但氣質個性(及經歷)不同,一個平樸自然,一個沉雄奇崛。潘畫近于他喜歡的韓愈、李賀詩,“橫空盤硬語”,物狀奇怪,造句晦澀;齊白石畫近于他自己喜歡的白居易、陸游詩,“平曠如匹夫匹婦語”,淺中有深,耐人咀嚼。齊白石始終是一個普通人,從無驚世駭俗之想,作為畫家,他缺乏黃賓虹那樣的學者風范,沒有溥儒那樣的“舊王孫”氣,沒有徐悲鴻那種立宗創派的領袖欲,也不像張大千亦仙亦俗的曠達。人格特征與圖式風格的聯系雖難以說清,卻是不容置疑的。
單純而樸,才有齊白石繪畫的童心和天真表現。人格的單純質樸源于生命形成的歷史,形式圖像的單純質樸取借于傳統文人寫意畫和民間藝術;風格創造,離不開這兩方面的相互滲透與轉化。
平直而剛
齊白石的繪畫、篆刻、書法,在構圖、間架、筆法、刀法上都偏于平直,視覺平直感構成白石風格的一大特色。吳昌碩用筆圓拙雄闊,齊白石用筆挺直剛健;吳昌碩筆法相對內斂,齊白石筆法相對外張,前者于內斂中不乏蒼雄奇縱,后者在外張中不乏沉凝遒勁。
齊白石畫山石、房屋、舟橋等,多平直勁健而爽利的用筆,極少曲折頓挫或輕描淡皴。畫牽牛花、松、梅、桃、杏及蛙、蟹,也挺拔有力,從不柔軟、纖弱,或過多虬曲。潘天壽繪畫也多直線,但強調結構的方折起落,筆線挺硬又沉凝,張力內向,給人以凝固感。齊白石筆線也力透紙背,但同時又平直明斷,有活潑生動之意。潘畫由剛挺方折趨向縝密雄奇,齊畫由剛健平直趨向平淡天真,前者多理性設計,后者多情感流露。
齊白石平直剛健的筆法,和他的書法篆刻有很大關系。他曾長期臨寫何紹基行書,進而寫《爨龍顏》、《天發神讖》,再寫金農、李北海,成熟期書法以蒼勁的斜勢出筆,不同于脫胎石鼓而得渾勁之力的吳昌碩,亦異于出入隸書與黃道周行草、“化圓為觚”的潘天壽。齊白石篆刻師法過浙派和趙之謙,但晚年最喜秦權,取其“縱橫平直,一任天然”。因之70歲后的篆刻,大都變為平直刀法,風格奇肆剛猛。舉刀所向,是一種直伸出去、痛快切入的力,而非無往不收、含而不露的力。他一再表示反對篆刻中的摹、作、削,申明自己歡喜自然、痛快、無拘無束,說到底,還是源乎個性。他有一次和黃苗子論治印,說自己“80多歲還可以仿丁純丁小名印,但終嫌小技,不愿做裹腳小娘”。他寫道:“篆刻如詩如別裁,削摹哪得好懷開,欹斜天趣非神使,醉后昆刀信手來。”操刀向石,信手揮刻,這是風格,亦是性格,兩者難解難分。
賀天健在談到齊白石與吳昌碩用筆的區別時說:“吳昌碩先生是寫石鼓文的,筆筆是‘屋漏痕’。齊白石先生沒有這一套,因為他沒有寫過石鼓文,所以他寫的是平直線。”又解釋說:“在筆法方面,同他的書法有關系。他用的是平直筆勢,并曾在《天發神讖》等漢碑上下過苦修苦練的功夫,因此他的筆力,真可以說是力透紙背,很不容易學習。為什么他的腕力這樣強呢?原因就是他早年做過雕花匠,他是把用刀的力量用到筆上面來,這種功夫是不得了的。”賀天健指出齊白石用平直線,以及平直線與其書法的關系很對,說他的腕力好與做木匠有關,也有一定道理。齊白石跟周之美學雕花木活,周之美是以平刀法刻人物著名的。那么這種平刀法也影響了他以后的用筆嗎?傅抱石曾指出,齊白石篆刻的剛健與他曾是木匠有關,木雕與篆刻都是用刀刻,在用力上是近似的。但筆力與刻刀的力畢竟不同。兩者有怎樣的聯系,似需進一步探究。齊白石筆法平直而缺乏“如屋漏痕”的內斂圓厚,與他寫碑多、寫帖少也有一定關聯。但除了這些外在因素,還應與他的內在氣質有關。仍以白石和八大的區別為例:他對八大下了那么大功夫,但他的平直筆路和八大奇宕多曲的筆路相差多么遙遠!狂而婉、顛而正,將生命的痛感包在典雅的恣肆中,是八大的風采;直出直入、快活自足,無絲毫冷漠、飄逸,總是散發著鄉民的氣息,是齊白石的面目。這再一次證明,先天、后天共同造就的深層精神結構,制約著藝術家把握世界的方式——形式與風格。
鮮活而趣
齊白石描繪的一切,都充滿活力和情趣。不憂郁,不悲哀,不頹靡,有的只是生命火焰的燃燒和跳動,它所反映的個性背景,亦是健康、樂觀、自足的。這在他的各種作品中都有體現。
齊白石筆下的人物,如鐵拐李,穿乞丐衣,背酒葫蘆,看上去像一個粗魯的流浪漢,沒一點仙氣;捉鬼、吃鬼的鐘馗,也只有世俗的強悍、詼諧、豪爽,而沒有一點鬼氣;偷桃子的東方朔、盜酒的畢卓、玩硯的蘇東坡、拜石的米芾、作畫的石濤……都被畫得動作夸張,憨態可掬,富于幽默感。齊白石自寫性質的人物如《老當益壯》、《人罵我我也罵人》、《送子從師圖》等,或神氣十足,或如老頑童,或睿智慈祥,充滿人性的真實。即便作為玩具的不倒翁,也不再是死的泥人,而變成了對丑角人物生動有趣的寫照。
齊白石創造的花鳥魚蟲,也都鮮活有趣。不論工筆還是寫意草蟲,如蟋蟀、蟈蟈、螳螂、蜻蜓、蒼蠅、甲蟲等,沒有一個不是跳的、爬的、飛的、搏擊的或鳴叫的。游動的草蝦、撲火的飛蛾、戲水的鸕鶿、捕蝶的家貓、爭食的小雞,乃至哀鳴的秋蟬、偷摘荔枝的松鼠,莫不淋漓盡致地呈現著生命的躍動!賀天健說:“過去我們畫蜜蜂,畫的翅膀很清楚,但畫出來的不是活的東西,好像是死的或者模型。而他的蜜蜂卻能畫出生命來,似乎還能聞得出味道來。所以他的畫里是香、聲、色、味四者俱全。”
鮮活有趣,是生命的特征,也是藝術家生命態度的表現。不同人描畫同一生命對象,有的會形同槁木,有的就活潑如生。有人將活的生命當作枯燥說教的符號使用,有的則賦予靜止的描繪以有血有肉、有呼吸有情感的生命。天津藝術博物館藏齊白石的《雨后》,以水墨畫芭蕉小雀:濃重、闊大、濕氣襲人的芭蕉葉和淡墨勾出的芭蕉干,一明一暗,一干一濕,活畫出雨后的清新,烏云般的潑墨仿佛也變成了綠色。嫩葉上的兩只小雀,似乎從風雨中來,作片刻的歇息。畫家題詩道:
安居花草要商量,可肯移根傍短墻。
心靜閑看物亦靜,芭蕉過雨綠生涼。
享受花草之居是要和它們“商量”的,而只有“心靜”才悟得到“物靜”,才能感覺得出“芭蕉過雨綠生涼”。這是畫境,也是詩境,有情趣也有理趣。沒有醉心于生命自然的情懷,無法創作出這樣的作品。
鮮與活,也體現在齊白石繪畫的色彩方面。在一般情況下,傳統寫意畫以水墨為主,色彩只是輔助手段。齊白石筆下的色彩發揮了更大作用,常常成為表現對象與情感的主要因素。畫壽桃、櫻桃、荔枝、紅梅、杏花、荷花、牽牛花、紅蘿卜、辣椒、葫蘆、枇杷、海棠、山茶、牡丹、萬年青、翠鳥、夕陽、廟宇甚至遠山,常用純度很高的艷色和對比色。對比色使畫面響亮、明快、刺激,顯示活力。在眾多顏色中,他尤喜愛洋紅。洋紅的濃艷明亮勝過朱砂。潘天壽說吳昌碩最早用洋紅,齊白石是“從吳昌碩先生的統系中分支而出”的,齊白石自己說過:“外邦顏色有西洋紅,其色奪胭脂,余最寶之。曾于友人處見吳缶廬所畫紅梅,古艷絕倫。”展覽會上,齊白石的畫經常鮮艷得“跳出來”,多與用西洋紅有關。詩人艾青有一段記述:
一天,我在倫池齋看見了一本冊頁,冊頁的第一張是白石老人畫的,一個盤子放滿了櫻桃,有5顆落在盤子下面,盤子在一個小木架子上。我想買這張畫。店主人說:“要買就整體買。”我看不上別的畫,光要這一張,他把價抬得高高的,我沒有買,馬上跑到白石老人家,對他說:“我剛才看了倫池齋你畫的櫻桃,真好。”他問:“是怎樣的?”我就把畫給他說了,他馬上說:“我給你畫一張。”他在一張兩尺的琴條上畫起來,但是顏色沒有倫池齋的那么鮮艷。他說:“西洋紅沒有了。”
他顯然是衰老了。我請他到曲園吃了飯,用車子送他回到跨車胡同,然后跑到倫池齋,把那張冊頁高價買來了。署名“齊白石”,印章“木人”。
后來,我把畫給吳作人看,他說某年展覽會上他見過這張畫,整個展覽會就這張畫最突出。—— 《回憶白石老人》
艾青記述的是1951年的事。他曾是杭州藝專的學生,曾留學法國,后成為著名詩人。這個故事告訴我們,色彩對齊白石的畫是多么重要!
齊白石用艷色,講究把握水分,能保證色彩既透明又沉著。他不輕易把色與墨調在一起,而總是間離使用,以保證色調的單純和明亮。鮮活的色彩,有時就意味著鮮活的生命!
齊白石對鮮艷顏色的喜愛,除了吳昌碩的影響,還得助于民間藝術的陶冶。他早年畫衣冠像和工筆花鳥,都強調熱烈、鮮艷。文人畫使他把握了單純與調和,但沒有丟掉民間藝術的強烈,用齊白石的話說,就是“艷不嬌妖”。
對色彩的選擇,最深的根源也要追溯到畫家的心理傾向、個性特征和人生態度。色彩和心理的密切關系,實驗心理學早有種種研究。齊白石不是多愁善感、顧影自憐的人,與一般敏感而脆弱的知識分子有很大區別。他也不是因深刻的人生思考而有悲劇情懷的人。他講實際,樸素,樂觀,執著;他的色彩選擇,折射著他對世界的態度。
應時而美
和同時代的中國畫家相比,齊白石的畫具有鮮明的時代感——它們是典型的中國畫,源自傳統,但絕不陳舊,絕無沒落士大夫的柔靡之氣,而是生氣勃勃、清新明麗、果敢有力,與20世紀中國社會的新變、追求創造和力量的精神潮流相一致。我們不能要求生于19世紀中期的齊白石去反映20世紀的中國革命,而只能把他放到具體的歷史背景中,通過同時期、同類型畫家的比較來考察其時代感,如把他與吳觀岱、顧麟士、黃賓虹、蕭俊賢、王一亭、程璋、陳師曾、陳半丁、金城乃至更晚的蕭謙中、王夢白、溥儒、潘天壽、張大千等相比,除了潘天壽、張大千晚年的某些作品,也許再沒有比齊白石的作品更富時代感的了。作為對藝術風格的審美感受,“時代感”難以言說,卻一眼就可以看出、體味到。作為概念,“時代感”比“現代感”更貼切,因為后者常與對西方現代藝術的感受相混淆。中國畫是以漸進方式演變的傳統藝術,西方現代繪畫是以突變方式出現、徹底反叛古典傳統的新藝術,兩者的性質、形態全然不同。人們談論“現代感”,以“現代感”取代“時代感”,往往是把西方現代藝術普適化,否定傳統藝術在現時代的革新和演進——如否定齊白石、黃賓虹、潘天壽、張大千、李可染等作出的貢獻。
齊白石作品的時代感,表現在他對自己親歷所見的真實描繪,對世態人情的善意針砭,對鄉土社會和鄉村生活的真摯情感,對自然生命的維護與珍愛,以及這些描繪、針砭、情感、珍護在觀眾中引起的廣泛共鳴;表現在他對文雅趣味與世俗趣味、文人形式與民間形式的巧妙結合,結構的新穎簡潔,色彩的響亮和諧,情致的剛健清新,以及這些革新創造給中國畫帶來的活力;也表現在他承繼了文人畫傳統,放棄了視書畫為單純遣情工具、為玩物的士大夫觀念,把它們進一步推向市場,使它面對更為廣大的受眾,接受大眾的審美選擇與挑戰。“齊白石”屬于一個偉大的傳統,又給這個傳統增添了時代的光輝和新的經典性。
齊白石題《畫山水》詩云:理紙揮毫愧滿?搖,虛名流播遍人間。誰知未與兒童異,拾取黃泥便畫山。有了兒童般的天真、質樸、活潑、有趣,才可能有單純而樸、平直而剛、鮮活而趣的藝術特色;能像兒童那樣“拾取黃泥便畫山”,正是藝術創造包括風格創造的至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