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的寒風中追溯阿里
神山之王岡仁波齊 尼瑪次仁 攝
“阿里并不遙遠,阿里就在我的身體里,只是被我生生地打壓著,有意無意回避著。現在,她像冰瀑布一樣,逶迤而來。雪崩一樣,肆意飛揚。神山圣湖的靈氣一樣,撲面而來。情人一樣,剛剛離開,就開始思念。”
2010年下半年,我在魯迅文學院高級研討班學習,從高海拔的西藏阿里到首都北京,醉氧和亢奮相依相隨。11月12日,魯迅文學院為我和其他幾位同學召開了中短篇小說研討會,我的小說被評論家和老師同學詳細剖析批評。盡管給了我極大的面子,依然感到了無限的不知所措和前途渺茫。我是寫作的料嗎?是否還要在這條不歸之路上勞苦奔波,最終能否寫出對得起自己的作品。
我在煎熬中徘徊,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12月12日。
軍旅作家黨益民和幾位老鄉朋友見面,一見我,就對我說,文娟,我要認真的告訴你,中國作家協會派你到西藏定點深入生活,你又幾次去阿里,中國有幾個作家去過西藏?有幾個作家到過阿里?這種體驗不是誰都有的。許多人把生命永遠的留在了那里,要知道,這些孩子有的還不到20歲……
他哽咽著,講不下去了,這令我詫異。我才剛剛離開西藏,離開阿里。在阿里的每一天里,都激動不已,快樂無比。以至于回到內地,常常在夢中驚醒,有時候又笑出聲來。后怕和甜美伴隨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阿里是那樣遙遠,恍惚是上個世紀的年華。在色彩繽紛的都市談論荒漠戈壁阿里,是多么地不合時宜。
黨益民的西藏情結,一下子打開了我回望阿里之門,這扇門沉重而華麗。阿里并不遙遠,阿里就在我的身體里,只是被我生生地打壓著,有意無意回避著。現在,她像冰瀑布一樣,逶迤而來。雪崩一樣,肆意飛揚。神山圣湖的靈氣一樣,撲面而來。情人一樣,剛剛離開,就開始思念。
那位11歲才放下牧鞭,走進課堂,從一個活潑少年成長為阿里地區高級官員的藏族漢子高巴松,親和又風度翩翩,漢語修辭極其規范,講起政策頭頭是道。從松柏參天的中央黨校,回到雪域高原阿里,內心會有怎樣的變化?
那位額頭上有塊疤痕的洛桑山丹,在他當活佛和英雄的日子里,一定有許多傳奇。
扎西措姆是一位女縣長,為了動員孩子上學,一次次進入牧區,走進帳篷,與牧民打著游擊戰。她對藏北生態環境的自信,令我吃驚。更加奇妙的是,她竟然是小洛桑的姐姐。小洛桑是我第一次進藏時的旅伴,他教會我一首至今難以忘懷的歌曲。8年來,我一直在尋找他。
令我難忘的還有孔繁森小學的那位女教師,多么漂亮開朗啊。她指著身旁兩位軍官,笑呵呵地說道,我有兩個新郎官哩。此時此刻,她還是那樣開心嗎?她懷孕了嗎?多么希望她懷孕,又希望她沒有懷孕。結婚八年,六次懷孕,最近一次,終于生下一個男嬰,由于缺氧,三天后夭折。
赤烈塔爾沁,是土生土長的阿里人,退休后生活在拉薩。在垂柳依依,蘋果花香的棕角祿康公園,我們喝著酥油茶,吃著藏面,說著羊圈的溫暖和繁星的美麗,說著小兒子因為雪災凍傷腳趾的心事。然后,他笑呵呵地說,我現在幸福得不得了,國家對西藏的支持和幫助,是千百年來西藏人民修得的福氣,這些福祉我們全都享受到了。
出現在阿里高原的第一位漢族女性,踏著進藏英雄先遣連的足跡,成功翻越昆侖山,抵達岡底斯山下的荒原。一路上經歷了什么,是什么樣的信念和毅力支撐著她走過千里風雪路的,她那一對兒女的命運究竟如何?
一位領導對我說,阿里地區近3年來,因為高原病、翻車等原因,非正常死亡54名干部職工,其中縣處級以上18人。整個阿里地區沒有血庫,小小的急救室,隔幾天就會換一張新面孔,他們最終去了哪里?
那位舞蹈學院畢業,翹著蘭花指,在冰河里翻洗牛腸子的年輕軍人,是否還在追趕滿天的烏鴉,下次見面的時候,不會再把黑洞洞的槍口對準我吧?
擁有滿滿一柜子裙裝,在阿里的8年時間里,一次都沒有穿過裙子的女兵,是否又在鏡前試穿那條紫色連衣裙?
在不需要抬頭就能看清鄰國哨所的邊防哨卡,那位看見我發呆,巡邏時遭遇外國軍人,則不卑不亢的16歲戰士,往后的日子里,見到城鎮和樹木了嗎?
19歲的那位戰士復員了嗎?他曾對我說,感謝你阿姨,你是我半年來見到的第二個陌生人,是我當兵兩年來見到的第一個女人。
我為有西藏的經歷心存感激。8年間,先后5次進藏,3次抵達阿里,兇險和新奇同在。使我更加理解藏族人為什么重生輕死。生得艱難,死得容易,是每個西藏人的經歷。
在藏北無人區,因為汽車陷進冰雪融化的河水里,兩輛汽車互相牽引拖拽,好不容易上了岸,鋼板又斷了。凌晨一點,冰雹雨雪突降,雷鳴閃電,荒原遼闊得毫無道理,鬼魅得無處躲藏。同伴屏氣斂息,我則無憂無慮,看著狼的綠眼睛由近及遠。漫漫長夜以后,我被告知,如果雷電擊中汽車,引爆燃燒,歸宿就是火葬。從此以后,每遇雷鳴閃電,雙肩就條件反射般抽搐。
在金沙江、瀾滄江、怒江并流的橫斷山區,凌晨兩點,我在網吧寫稿,拳頭、藏刀、香煙、吐沫星子在我頭頂飛來飛去,叫罵聲聲,寒光閃閃。
神山岡仁波齊腳下,凌晨三點,雪粒打得手、臉、屁股生痛。冷風利劍一般,把四肢穿越成透明體。為了不被凍壞,快速方便完畢,跟人爭搶避風的座位。一路上,緊緊抱住用哈達包裹住的筆記本電腦,防止再次顛壞。讓我叫他老公的同路人,是否還在透析,真的會死嗎?
凌晨四點,堆龍德慶縣醫院院長帶著一位醫生,進到我的房門,給我吸氧服藥,將我從死亡線上拽到鮮亮的人世間。
西藏賜福與我,我不能愧對西藏。關照和呵護更多生命是我的擔當和責任。于是,我在北方的寒風中開始了追溯和拷問。
我竟奇跡般地不拒絕地鐵和公交車。在此以前,對這種人滿為患,體現不出個人價值的交通工具總是不合作。這是我幾年來在青藏高原養成的習慣。在地鐵和公交車上,我像一只勤勞的百靈鳥,旁若無人地大聲歌唱,歌聲隨采訪內容不同而變幻莫測,時而激情飛揚,時而婉轉憂傷。
一次,晚上九點才等到要采訪的學者,他的茶幾上放著一小袋牛皮糖。餓得實在忍不住了,只好對他說,不好意思,我想吃一塊牛皮糖。結果,我把整袋牛皮糖全吃了,還喝到了一杯麥片。這才坐直身體,思維頓時敏捷起來。原來,這是我一天中吃到的唯一食品。回魯迅文學院的時候,地鐵在換線途中停運,一個人走在幽長幽長又寂寥的地下通道。想起阿里的曠野無人,皚皚雪山,內心是那樣充實幸福,溫暖祥和。
我像一根晶亮的銀線,把散落在茫茫人海,千萬里之外,與阿里有關的學者、專家、老西藏、援藏工作者、軍人等等,串聯起來。幾乎所有夢回阿里,有阿里情結的人,對我都熱情友善。就像一刻也沒有離開過阿里一樣,對生、對死、對萬物生靈,充滿了豁達、敬畏和參透。對那一片神奇的土地,給予了親人般的忠告、建議和加持。他們給了我最美好的祝愿,希望通過我的文字,讓更多的人了解阿里,支持阿里。
我能擔當得起這份榮耀和信任嗎?
我把焦慮告訴給一位評論家,便有了以下對話。
阿里是世界屋脊上的屋脊,地球第三極,平均海拔4500米,屬于生命禁區,面積相當于兩個陜西省那么大,人口9萬人左右,生活和工作在那里的人常常遭受暴風雪襲擊。
既然是生命禁區,為什么不把人遷移到適合人生存的地方?
那里是中國、印度、尼泊爾、克什米爾地區交界的地方,地處西亞和南亞之間,有的地方屬于爭議區,政治軍事位置非常重要。
駐守一些軍人就行了,為什么還要居住老百姓呢?
我理解他的觀點,但事實遠沒有這么簡單。
魯迅文學院院長白描先生提醒我,寫西藏,不能只抓一把故事,要有社會人類學家的眼光和審視,要有自己的觀察和思考。與阿里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作家畢淑敏和馬麗華,鼓勵我不但要寫出阿里人的生存狀態,還要寫出阿里人的精神情懷。
有人對我說,畢淑敏眼中的阿里是30年前的阿里,馬麗華眼中的阿里是20年前的阿里,希望你寫出當下的阿里,孔繁森之后的阿里人。
我不知道能否寫得出令讀者滿意的阿里,令自己不汗顏的作品,那畢竟是地球上一塊特殊的地域。
(此文是作者為即將出版的長篇非虛構文學《阿里 阿里》所寫的后記,有刪節)
(編輯:偉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