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杏尚書府 青蓮學士家
尚書第是福建泰寧城關鎮福堂巷里的一組明代院落。宅主叫李春燁。
巷口坊門上,正面題著“尚書巷”,背面題著“繡衣坊”,后三字,不知和尚書第有多深的關系。
在中國歷史上,擢升為天啟朝兵部尚書的李春燁,雖是皇朝重臣,卻算不上一個有重要影響的人物?!睹魇贰窙]有給他立傳,《福建通志》《邵武府志》和《泰寧縣志》也是一樣。
他這個尚書,趕上了魏忠賢擅政,和閹黨的關系就難說清,又只當了一年。真如煙云過眼。
對李春燁這個人,不必做或忠或奸的月旦評,只消看看在城里造起的這處大宅子,高其門,厚其墻,氓庶過此,無不側目,位高而多金總是一定的。
我從北門進來,這是一座儀仗廳,朝南伸出一條直道,連向盡處的石雕牌樓。中間筑起幾道石門,也有講究,不是“禮門”就是“義路”,一個額鐫“曳履星辰”,一個額鐫“依光日月”,擘窠書,敷金,筆勢沉雄,寓意深焉。日月星,“三光”是也。按莊子所說:“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弊x匾,我不免由日月星而想到君臣民。這樣的匾額還有多塊,懸在院子各處,“柱國少?!?、“清朝師柱”等等,都是。目對榜書,我的興趣不在敕封的榮耀上,而如看古人寫碑,領受那種不凡的筆力。
直道之西,五個院門一溜排開,皆面東。正房坐北朝南,本是我們北方四合院的格局,這種記憶深印我心。尚書第卻不是這樣,偏要來個坐西朝東,讓我忽然失去方位感。真叫別扭!后來一問,是因為堪輿的原因。觀屋后之山,看巷前之河,風水先生自有他的眼光。
雖為鄉間民居,也有官閥氣派。李春燁用營造語言寄寓廟堂之心,這也直接影響了他對家宅的要求,故而造屋力求規正、崇宏。在限定空間中,五幢主院、八棟輔房次序相銜,屏隔院落的封火山墻亦是徽地的那種。多個院子又為三廳九幢的形制,聯絡成片,使這個建筑群整而不散,所謂“九宮格式布局”即此。這組建筑,屋身沉厚,承重構架特大,用料亦精。柱、梁、檁、枋、椽多選耐久的杉木,門扇、門楣、門框、門檻則多使抗磨的苦珠木。廳堂、天井、回廊、甬道,皆鋪厚石板。在里面一轉,隆聳的古垣遮隱了云中透下的天光,又逢著灰暗的晚空飄落細細的斜雨,身在本不明亮與通暢的屋內,心就愈發沉了。我像是回到朱明王朝。今世之人走不出歷史的暗影,也是一種苦。
我在這位李尚書住的二號院前留心看?!八氖酪黄贰遍T匾,自顯李氏榮耀。那圖案繁復、線條流暢的石雕,亦給沉重的木石添了輕靈感。四個雕花門簪亦極惹眼,門樓經此裝飾,不但高峻而且精美。門側的一對石鼓大至十分,底座上幾道花卉刻紋,受了時光的磨蝕,浮凸感消減了幾分,眉目依稀。由此想到中國建筑極講裝飾藝術。在撐拱、牛腿、梁枋、雀替等受力或非受力構件上,都能領略工匠精湛的刀法。明代的簡潔素雅,清代的復雜繁麗,皆有可觀。泰寧的漆金木雕尤其好。人物類,能見須眉、觀神態;花鳥類,猶聞馨香、聽啼囀。在大尺度的營構中,不可少了細節的點綴。興味尤在建筑小品上的我,忽然讀到廳堂里的一副聯語,是“觀魚夢蝶如莊叟,放鶴尋鷗類陸翁”,恰可擬狀此間心境。
進到這個稱為主宅的三進之院,幽深闊大。屋頂出檐,屋角起翹,垂覆一片陰影,如一朵沉重的云,彰示著建筑與蒼天的關系。瞧那森然的大屋頂,也不管歇山、懸山和硬山,也不管單檐與重檐,更不管卷棚與攢尖,建造制式和形象里涵容的禮教等級觀念,家族之人無可掙脫。直立撐托梁架的金柱、中柱和檐柱,底端鋪以卵石,一米見方,或用刻石墊牢柱礎,以承荷載。各柱下面,壓放條石,強固墻基。木石之筑,抵得千百年風雨。方形天井和廂房前的敞廊間,擺置石缸、花臺,放了一些盆栽,另有一些物件我也叫不出名字??傊歉械届o,感到雅。門扇和窗飾也極精巧,一花枝、一葉瓣,世俗生活的情趣,濃濃淡淡地浸含在上面。一片安靜中,我在一個窗口站住,盼佳人忽然推開窗扇,明眸一閃。材質之堅、工藝之妙外,我欣賞著意境之美。
語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謹遵圣言的李尚書,大概懂得這個道理,楹帖、匾題、字畫多寓用意?!傲⑿摭R志,讀圣賢書”、“大業惟修德,明倫在讀書”、“百煉方成鐵漢,三緘須學金人”,極力顯揚“紅杏尚書府,青蓮學士家”的風范。更有李春燁晉爵少保兼太子太師并返籍奉母之時,明熹宗讓大學士張瑞圖代書的“孝恬”之匾,極合崇禮守儀的家風。我跨入三號院,一間屋里搖閃微黃的燈光,照著李春燁的母親鄒氏和家人的蠟像,里面就掛著這塊髹漆綠字匾。材料上說,縣令曾為李春燁造了一尊恩榮坊,旌表孝親之誠。這坊在哪里呢?我沒見到。
五號院靠南,人跡更稀。或曰這里是李春燁之母和女傭住的地方。有一個后花園,荒穢不治,像是一座廢園。廢園小憩也有情調,比起研究“皆有法式”的營建技術,別具趣味。草長得瘋而野,倒把陌上風景收進來了。這時天已向晚,暮色沉下來,廊廡前后連足音也一點點稀了。蓮池里水紋輕皺,蔓草亂花間響起夏蟲的微吟,還有一兩只彩蝶在斜暉里低舞,圓形的石料桌凳旁,栽植數根瘦竹。雨意已經不濃,空氣仍是濕涼的。況且久無人來,陰氣像是很重。心就微微一驚而想到《聊齋》。眼前會倏地閃出花妖狐仙的魅影嗎?還有那水音一般清潤亮脆的笑聲。若待月影移來,映上老墻舊塘,從這蕪雜的園子離開,也能美而多夢吧。
南墻根斜立多塊碑刻。“明賜進士光祿大夫勛柱國少保兼太子太師協理京營戎政兵部尚書二白李公暨元配累誥封一品夫人江氏合葬墓志銘”在焉,上勒細密楷體字極清秀,應是一件很有價值的文物。方才泛舟金湖時,我曾朝隔岸的坡岡望過去,明崇禎十六年建起的李春燁之墓掩在翠樹深處。民國世亂,被盜。這位李尚書,歸鄉而希求永安,也難。墓周的華表、望柱、石亭諸物存其一二嗎?不知者無以言。
尚書第北門旁,有一個臺子,可演梅林戲。廣行天下的李氏族人,聽了山歌俗唱般的腔曲,會說:這是鄉音!
(編輯:偉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