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詩人最大的幸福是直接面對詩說話,但現在我們和詩之間隔著太多的東西,隔著時代、資本、傳媒、評獎,諸如此類。這些東西本身無所謂惡意不惡意,卻迫使我們一再遠離詩。我不能說這是某種劫持,因為我們并非別無選擇。
○精神和人格的分裂,精神內部的分裂,早已成了當下詩歌生態最不可回避的病征之一。詩人的病和時代的病,從一開始就互為表里地糾纏在一起。
○沒有了更高的道義維系,“場”就成了“場子”,就到處充斥著“我的小說”,“我的詩”,“知音”就退化成了“知我”,甚至更低。
○當他那幾乎稱得上微弱的聲音克制住并穿透周遭的喧嘩,如同一枚枚閃亮的釘子播撒出去的時候,你會想到那根本不是某個人的聲音,而是一個場的聲音,是場本身在發聲。
詩歌的大生態與小生態
關于當代詩歌的生態問題,大家已經談得非常多了,還可以談得更多,談不完。這個問題有兩個層面,一是盡可能中性地描述和分析,二是立足詩歌的價值訴求?,F在的情況是二者糾纏在一起,有點亂。亂也沒什么不好,因為當代詩歌生態的特點就是亂,而我們的討論本身就是它的一部分,甚至是一個表征。對我來說,所謂“生態”有大小之分、內外之別,界限不必涇渭分明,但重要性大不相同。對大的、外在的詩歌-人文生態,我們除了領受,更多恐怕只能充當觀察者、評論者的角色:它的盲目、自在、復雜性,足以支持兩個截然相反的結論,比如最好的時代和最黑暗的時代,因為角度不同。唯有和個人密切相關的小的、內部的生態,是我們可以著力之處,可以通過自覺的努力參與改變和建構,如果這些改變和建構作為某種必要的平衡,還能多少影響到大的、外部的生態,那就謝天謝地了。
我們討論詩歌生態,是因為我們知道詩對生態有特別的要求,是因為目前的詩歌生態讓人感到不舒服,有許多傷害詩的東西需要共同應對。我們的討論能改變什么嗎?顯然不能,至少不能指望。詩歌生態不是孤立的存在,它和整個文學的生態、文化的生態以至社會的生態密切相關,許多發生在詩歌領域內的現象和問題,都有更深廣的社會和文化根源,包括一系列軟性的觀念因素,也包括一些硬性的制度化因素。它們自行其是,不會在乎我們的討論。好在我們也可以不在乎它們,但我們自己的目標應該清楚。對一些性質惡劣的事件表示義憤是一種正當的反應,說來說去一肚子牢騷就沒有多大意思了。做一些具體的研究,盡可能搞清楚其根源和機制,或許更加可取。我們確實有理由搞清楚這些,因為沒有人愿意像自然地呼吸那樣,吃毒餃子,喝三鹿奶粉。
我們都希望有一個比較理想的詩歌生態,都希望這生態能讓詩人們感覺舒服一點。但這個時代會讓詩歌、詩人舒服嗎?會有誰為詩歌預備下一個這樣的時代嗎?我也不知道什么時代讓詩歌舒服過,可能是唐代吧。然而近現代以來,詩歌和時代之間卻似乎越來越格格不入。就當代而言,我們曾不得不面對制度化的意識形態垂直支配,而到了上世紀90年代初,還曾有人歡呼一個大眾傳媒的時代降臨了,那個時候誰也沒有想到它對我們的生活,特別是詩歌意味著什么。
一個詩人最大的幸福是直接面對詩說話,但現在我們和詩之間隔著太多的東西,隔著時代、資本、傳媒、評獎,諸如此類。這些東西本身無所謂惡意不惡意,卻迫使我們一再遠離詩。我不能說這是某種劫持,因為我們并非別無選擇。清理、穿透那些把我們和詩隔開的東西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恐怕還是自我反省、自我加持。比如詩人黃梵說的言清行濁,這個問題就值得我們深刻反省,事實上,精神和人格的分裂,精神內部的分裂,早已成了當下詩歌生態最不可回避的病征之一。詩人的病和時代的病,從一開始就互為表里地糾纏在一起。
面對大環境、大氣候我們更多地會有一種無力感、無助感,但致力于小環境、小氣候的改善卻大有可能。很多這方面的有識之士辦過民刊,為什么要辦民刊?不就是要為自己創造一個小環境、小氣候嗎?抗衡、影響、改變大環境、大氣候必須依靠歷史的合力,但作為一個內部的生態空間卻有相對的自足性,在這里面我們可以活得干凈一點,舒心一點,可以更多地親近詩,對詩說話,感受到與詩的直接關聯。要建立和葆有這樣一個空間需要一些基本元素,而我們并不缺少這些元素。比如友情。保羅·策蘭有一句詩,大意是說寫詩對他而言相當于從生存之海中透氣,對友情我也愿意用這樣的比喻。友情也是一個生存的透氣孔,和文學之間、寫作之間存在一呼一吸的關系。像圍棋一樣,有這兩個“眼”你就能活。我相信讓我們聚在一起的理由,很大程度上正是友情。它不僅是一種自我加持的力量,還是一種互相加持的力量。問題是什么樣的友情才能成為這種加持的力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