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作家做嫁衣裳——崔道怡答《中國藝術報》問
崔道怡(《人民文學》原常務副主編)
何瑞涓(本報記者)
◎看著白紙上的那些黑字,能不能被帶進它所營建的那種精神境界中去,是我確認該稿成敗的前提。
◎若不是藝術品,談什么政治性?在這個意義上,藝術標準是首要的。因而,“大躍進”時,力勸周立波拿出《山那面人家》;“困難”時期,促成汪曾祺發(fā)出《四個孩子和一個夜晚》;及至大轉折的1976年春、1977年秋,及時地推出了蔣子龍的《機電局長的一天》、劉心武的《班主任》。
◎要煉為“認千里馬、識和氏璧”的編輯,總得騎過馬、玩過玉。惟其也懂創(chuàng)美機制,給作家提的意見和出的主意,切中肯綮,醍醐灌頂,他才可能引你為知音。
◎網絡上流行的文學作品,我推測更多是年輕人的新創(chuàng)作,雖新穎卻未必純正,有待于調理和提高。
銀白的頭發(fā),嚴肅的面容,大紅的毛衣又給這不怒自威的樣貌添上一些跳躍的活力,這就是曾被稱為“京城四大名編”之一的崔道怡,他曾在《人民文學》工作42年,發(fā)現了李國文、汪曾祺、蔣子龍、劉心武、遲子建等一大批后來的當代名作家。雜志報紙等刊物往往是作家啟航之地,編輯在其中充當著伯樂的作用,那么,在這位火眼金睛的名編眼中,什么樣的作品才是好作品?怎樣的作家才是好作家?編輯又是如何為作家做嫁衣裳的?我們不妨聽崔道怡給我們慢慢道來。
好的文學作品
白紙黑字營建出的精神境界
記者:您的《小說課堂》里講到“編輯生涯”,說畢業(yè)后分配到《人民文學》,工作半年就發(fā)現了李國文。請談談您是怎樣確認一篇來稿為優(yōu)秀作品的?
崔道怡:咱倆都是編輯,但你在報社,我原在期刊社,各自面對稿件的屬性有所不同。總體來說,文藝作品應該為讀者或觀眾提供它開拓出的精神境界,文藝評論是為這種境界充當“導游”。因而,文藝編輯對作品或評論進行鑒定,需要把握不同藝術手段的獨特素質。相對而言,藝術作品建構精神境界,借助相應“物質材料”,文學比較簡單,僅只運用語言。作為文學編輯,就得熟悉語言的藝術功能??粗准埳系哪切┖谧?,能不能被帶進它所營建的那種精神境界中去,是我確認該稿成敗的前提。看過幾段文字仍然難以進去,便可棄置。
在我心目中,成功的小說,僅只憑借白紙黑字,就能夠呈現出另一個虛幻卻更真實的世界。那是讀者未曾親歷或雖身在其間卻不知奧秘的。看小說可以清明擴展眼界心胸,可以滋潤豐盈生命活力。在這點上,文學的質地、神韻,是其他藝術無法替代、不可企及的。當然,文學也不具備音樂、繪畫等藝術獨有的魅力。我的編輯對象,只在文學作品。而文學,離不開它所處的時代與社會環(huán)境。這就又得在保障文學基本屬性前提下,適應不同歷史時期的政治需求。二十世紀后半葉,我經歷過文壇的春風秋雨,感受了文學的回黃轉綠。
記者:您在“國刊”《人民文學》工作42年,伴隨著“雙百”、“反右”、“文革”直至改革開放,文學在這短暫而又漫長的時代里成為政治的風向標,您一定承受過很大壓力,能談談感受嗎?您是怎樣平衡作品之藝術標準與政治標準的?有沒有哪些優(yōu)秀稿件無法刊登?
崔道怡:1956年春,提出“雙百”,進行“整風”,文學曾一度繁榮。李國文的小說《改選》,可以說就是藝術響應政治號召的“典型”。這位年輕作家藝術功力圓熟,作品結構確系地道短篇。它使我半年來尋覓佳作的眼光為之一亮,隨即得到認可,發(fā)于7月頭條,不料又半年后它被批為“毒草”。剛發(fā)表處女作的李國文,被打成“右派”。這使我被震懾,此后暗自警醒:對特別喜歡之作,反倒要格外小心。但我對文學根本的定力,未曾稍懈:若不是藝術品,談什么政治性?在這個意義上,藝術標準是首要的。因而,“大躍進”時,力勸周立波拿出《山那面人家》;“困難”時期,促成汪曾祺發(fā)出《四個孩子和一個夜晚》;及至大轉折的1976年春、1977年秋,及時地推出了蔣子龍的《機電局長的一天》、劉心武的《班主任》。前兩篇,藝術情味濃郁;后兩篇,獲得了振聾發(fā)聵的政治效應。
老舍的話劇《茶館》寫于1956年,1964年陳白塵任副主編,希望能組織到類似佳作。我奉命請老舍創(chuàng)作《駱駝祥子》新篇,并聘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著名演員和北京市交通局領導與幾位“拉洋車”出身的干部協(xié)同。老舍寫出了第一幕,念給我們這些人聽。還沒等我們表態(tài),他自己先泄了氣:“人家講究‘打野鴨子’(當時人藝正在上演的《千萬不要忘記》,矛盾焦點在于一個“打野鴨子”情節(jié)),咱們這樣恐怕不行!”就此擱筆,沒有寫成?!耙噪A級斗爭為綱”的年代,我的編輯歷程中,不是作家寫出優(yōu)秀作品無法刊登,而是根本寫不成優(yōu)秀作品。
做好編輯
蠶在吐絲的時候,沒想到會吐出一條絲綢之路
記者:您的《小說課堂》講到了編輯和作家的區(qū)別,請問編輯是否也和作家一樣需要天分?怎樣才能煉成一位“認千里馬,識和氏璧”的編輯?您認為編輯和作家之間應該是怎樣的關系。
崔道怡:我從小愛好文學,大學上中文系,曾夢想當作家。后經實踐檢驗,自認創(chuàng)美稟賦不足,又因職責所在,遂以審美為任。作家創(chuàng)美,讀者審美,作為“第一個讀者”和“讀者的代表”,編輯是專業(yè)的審美者。從事任何創(chuàng)造性強的腦力勞作,都得具備相應的天分。作家是創(chuàng)造另一個世界的“上帝”,尤其需要命運的“上帝”賦予天分。如果說編輯也需要天分,那么指的也是創(chuàng)美經驗。要煉為“認千里馬、識和氏璧”的編輯,總得騎過馬、玩過玉。惟其也懂創(chuàng)美機制,給作家提的意見和出的主意,切中肯綮,醍醐灌頂,他才可能引你為知音。
我對能夠“無中生有”創(chuàng)造“第二世界”的勞作,是艷羨景仰的。每見作家有新成就,都像本人也實現理想那樣喜不自勝,對方會感覺到,也就會更親近。為作家有新成就,我又像自己也投身其間那樣盡心竭力。李國文曾表示:“希望別人成功,幫助別人成功,這是一個編輯無與倫比的美德。道怡就是這樣的一個發(fā)現者。”這對我是莫大的鼓勵。我的人生使命,就在于“為他人做嫁衣”,回顧來程,常默念創(chuàng)刊時任副主編的詩人艾青于1986年2月為《人民文學》所寫的卷首語:“蠶在吐絲的時候,沒想到會吐出一條絲綢之路?!?/p>
記者:您在《編輯改稿趣談》中提到老舍曾經表示“改我一字,男盜女娼”,可見在編輯和作家的關系中,改稿是個重要課題。每個人的行文風格不同,如何保證編輯修改后的稿件也恰是作家所同意的呢?
崔道怡:編輯對稿件進行修改加工,是個由來已久的重要課題,不僅產生諸多趣談,而且有的曾糾結為文壇的“官司”。我沒有直接聽到老舍的憤慨之言,但據我所了解這位大師級老作家的性格與脾氣,他對自己筆下文字的嚴謹與執(zhí)著,相信他因昏庸編輯涂改其心血結晶,會氣惱而發(fā)出如此“咒語”。
前十七年至改革之初,有些出版社、期刊社在全國或一定范圍內處于“壟斷”地位,這養(yǎng)成了個別編輯對老作家稿件也敢“肆無忌憚”修改。我知其中“利害”,即使改一個字,也要知會對方。后來估計作家有時礙于情面不置可否,索性不改也罷。所以,我之改稿,都是針對年輕新人的,基本上屬于文字的梳理和潤色,改后大都能得認可。他們用我改過之稿結集出版,我就不宜再說什么。若要了解《人民文學》編輯改稿的情況,可到現代文學館查閱檔案。
《著作權法》原曾規(guī)定:“報社、期刊社可以對作品作文字性修改、刪節(jié)。對內容的修改,應當經作者許可?!钡朔ㄗ罱苍谛薷?,據說把這一條納進了“保護作品完整權”中。既然如此,編輯只消校對即可。其實,若作者都能像老舍那樣珍重自己筆下文字,編輯改稿早就該下課了。
返觀當下
單純以娛樂為意旨的暢銷作品,大都是季節(jié)性“過客”
記者:近一時期,很多人都懷念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學氛圍,您覺得當下文學質量和成就與彼時相較如何?
崔道怡:文學是人學,是美學,源于生活源于群眾,又與時代密不可分。無論任何歷史時期,居于統(tǒng)治地位之階層的思想無不也就是統(tǒng)治的思想,勢必影響文學的狀況。新中國前十七年,“以斗為綱”愈演愈烈,甚而發(fā)生“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fā)明”事件,純正文學只能在夾縫中生存。及至“文革”,十年浩劫,只有八個“樣板戲”。幸而改革開放,歷史進入了新時期,對于飽受“文革”苦難的公眾,七十年代末的大轉折,無異于迎來了第二次解放。這種心態(tài)宣泄出來,形成使人感慨激憤的“傷痕”等文學潮流。實際上,那是文學所表達的一種政治與心靈的撥亂反正,雖粗糲卻鮮活,讓人覺得有生氣有力度。那種萬象更新的氛圍,確實值得回味。
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以人為本”深入人心,社會氛圍和諧安定。與過去相比較,當下文學的生存環(huán)境,是最為寬松的。這使富于藝術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的作家得以更自由更充分地發(fā)揮才智,不斷推出了總體素質愈加醇厚的精美篇章。且看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之獲獎作品,近幾屆就比初創(chuàng)時的更有味道和分量。最近我正參與本年度“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的編審,閱讀一批70后新人新作,就再一次觀賞到了“長江后浪推前浪”的喜人態(tài)勢。與此同時,另一方面,經濟興旺副作用之一,引發(fā)物欲和消費膨脹,精神領域里的娛樂成為大眾時尚,從而涌現一批單純以娛樂為意旨的暢銷作品。其間也有經典性成果,但大都是季節(jié)性“過客”。娛樂消費的生產過度,使渴望獲精神營養(yǎng)的公眾不滿,由此懷念八十年代,這種心態(tài)值得敬重。然而,現實主流純正的文學日趨繁榮,更值得欣慶。
記者:網絡的流行,使得很多作品不需傳統(tǒng)的雜志為媒介,網民大眾成為作品優(yōu)劣的評判者,為此我有一種隱憂,覺得文學對生活的提升作用正在削弱,容易導致作家作品媚俗。對這種狀態(tài),您怎樣看待?
崔道怡:網絡為生活也為文學開拓了新天地,這是大好事情。但目前普及性仍有限,如我這般老者,許多尚未靈通網絡。我雖用網,卻很少去看網絡小說。生理上需珍攝,心理上待適應。同一作品,慣看白紙黑字,不愿面對熒屏。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一卷在握,靜下心,讀進去,恍如游歷“第二世界”。春雨南窗下,雪夜暖爐旁,讀書乃是一種精神享受。紙上的文字,可反復把玩,比用鼠標調來調去更隨意。因此,我認為在相當時期和范圍里,以傳統(tǒng)雜志等紙質為媒介的文學作品,仍會居于主流和主導地位。純正老到的文學生產,主要還是通過傳統(tǒng)方式進行的。
網絡上流行的文學作品,我推測更多是年輕人的新創(chuàng)作,雖新穎卻未必純正,有待于調理和提高。有些寫手只為賺錢,求快求多粗制濫造,曲意迎合低級趣味,實質宣揚酒色財氣,很可能會導致道德滑坡。對此,我和你一樣也有隱憂,卻又覺得無可奈何。這一類的所謂創(chuàng)作,只要意蘊仍在法律底線以上,唯有疏導讀者辨識,揚棄那些文字垃圾。文學也分雅俗高下,讀者各有眼光取向,難以統(tǒng)一的標準衡量,也不必求其價值的統(tǒng)一。關鍵在我國真正的作家群體,更明確應負的藝術使命和社會責任,以自己獨特又寬廣包容的胸懷擁抱生活與群眾,不斷創(chuàng)造出能夠贏得更多讀者認可和久遠時間流傳的佳作。就我所了解中青年小說家的實力與潛力,我對純正文學繁榮發(fā)展的健壯瑰麗,是滿懷信心的。
(編輯:偉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