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往鳳凰
古艷動人的鳳凰城,是湘西苗區的秀雅之地。那條沱江,如屈原《楚辭》里湘夫人甩出的亮麗水袖,把古城一分為二。水袖飄搖,招展出街岸上石頭壘砌的傳說,令來此地的外省人有一種頭皮發麻的省悟:如此美妙的小城堡,如果不沾水的流光,不沾山的靈氣,是不會稱作“鳳凰”的。
正值五月綠季,鳳凰古城的那個下午籠罩在細雨里。蒼翠的水,似乎被山上倒映的植被攪拌綠了,沱江兩岸的城街上冒起雨傘的泡,好似花花綠綠的遮陽傘從陜北秧歌隊的傘頭手里搬來,不用鑼聲和鼓點,鳳凰城的游人就扭動起來了。
坐在吊腳樓的欄側石墩上,數著滿江的游船,星光與燈光混和成明亮的水網,河街小樓里播放的音樂,正拼命吶喊出強勁的音符,仿佛投入河中的小石子也會聞聲舞蹈。黃昏的鳳凰城,是一幅流動的畫:木船悠悠襯著細雨的點擊,畫面如電腦屏幕在閃現,槳和手的疏密,正是風景的搭配;數米高的石柱,沉在江水里,鞋底正好踏上列石,并排而走的人影,融化在燈火水色里,如國畫中竹子的肥瘦,正好添補了用筆的輕重;那些匆匆而過的腳步,閃閃忽忽的靚麗女子,披著披肩圍巾的回頭一笑,正是畫師們用明眸捕捉不到的顏色濃淡,跳跳躍躍的招式里,無形中填充了畫的質感。山不尅水,才有凝固世界里起伏如波的靈動;水不尅人,才有流動空間里有作為的英雄與名士誕生。
來到鳳凰,不得不說沈從文。老先生是鳳凰的第一張無價名片。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夜色下,你順街游走,臨江而視,發現賓館里的服務員把客房中的枕巾、床單,放入河畔的捶布石上輕洗輕揉,一邊不緊不慢地搓洗,一邊仰頭給路人送一張笑笑的白臉,她們燦然的微笑里,綻出苗族阿妹或土家族阿妹純真的美。這不是《邊城》里的翠翠嗎?沈從文寫湘西女人,那種純天然的道德和品行,在沱江邊上續演成夢。鳳凰在傳說的香火中再生,我們心中的“翠翠”不能再生嗎?湘西出美女,她們嫵媚而不妖艷,她們圓潤而不甜膩,南方的風從美山俊水中穿過,孵化了女性剛柔相濟的品性。據傳說,遠古的土家族女兒有“哭嫁”的習俗,其韻比唱的都好聽。用哭來表達幸福,是情感世界的絕品。離鳳凰不遠的古丈縣,是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宋祖英的家鄉,那里的古丈毛尖茶,譽響大江南北,很可能是那茶水潤澤了苗家女兒的喉嚨,使她在維也納金色音樂大廳,一展湘女金嗓子的神韻,沈從文想不到,美麗的湘西飛出了百靈鳥。本地還有一個傳說叫“趕尸”,沈從文的小說中有過考證,其實和漢民族的招魂儀式相差無幾,死在外鄉的男人,如戰死或客死,巫師們念咒語,把他們的尸體從異地驅趕回來入墳。鳳凰的靈在山水之中,魂在朝朝代代更替的人群里,鳳凰的神隱匿于漫山遍野的茶樹和桐樹里。大自然之所以會處變不驚、淡定從容,因為它把所有的神、靈、魂,統統地煨成傳說,一概包容。鳳凰城歷史性的剛柔、粗細、繁簡,都囊括在沒有文字記載的影像里,只有萬古長天里的日月來俯視鑒賞……
細雨微停,華燈初上。來到河街上,酒吧里擁出轟耳不絕的歌聲,音樂是狂放的搖滾曲:你可以說它是鬼哭狼嚎,你可以說它是虎吼雷鳴,一伙又一伙年輕男女在跳躍著過盛荷爾蒙催生下的激情,他們手持啤酒瓶,在眨閃的鎂光燈下自由貼面自由擁吻,也自由地流淚。這是本地人和外來客混合起來的狂歡,他們成了鳳凰古城夜半的商業詠嘆,此刻的沱江沒有勾欄畫船,桅桿也不爬著毛手毛腳的水手,船艙內不會有鄉下來掙錢的“七丫頭”,船上的水妓是民國初年的時空記憶了。臭豆腐和姜糖是鳳凰的耳墜,石板街和城墻是鳳凰的項鏈,閃爍不止的迷彩燈是鳳凰的戒指,它們美好地合扮著一個千年麗人,在水袖一樣的沱江兩側造型亮相。夜市上聲聲不息的叫賣聲,勾引起多少人饞涎欲滴……
都是步行街,且擁擠不堪,也只有擁擠才顯得游人如織。坐船的游客大多是北方人,他們大呼小叫地朝岸上招手——第二天的朝日,被他們提前喚醒了。銀器店太多,根本看不完,苗家婦女的首飾本身就是頭上頂的財富,不娶走柔美的苗妹,阿姐是不會賣給你純色的銀具的。聽說黃永玉大師的畫坊在山上,想看卻不開放,只有遙遠地觀望了。東城門洞下,兩個流浪歌手,腳下設一個臉盆,碎幣扔下不少,他們彈著疲憊的吉他,閉目傷神地噪叫;對面坐著七八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為他倆拍掌助陣。凄涼之中含有飄逸的悲壯,孤寂之中沉淀濃烈的倔強。
終于到了沈從文故居,卻購不到門票。在亂紛紛的人群里,投機取巧地從出口處鉆入,混入人群,聽導游講解。先注意到沈從文的一張書桌,老先生曾用小號毛筆蘸濃墨,趴伏在那里寫《邊城》,實在想不來大作家的神思如何云涌于眼前,他和夫人張兆和又是如何秉燭夜話的。其實,鬧中取靜的湘西古城,也只出了個我行我素的沈從文,他的成名來自于遠離政治、遠離金錢的平常心呀……
游覽這樣的城不能懷有憂傷,憂傷的情緒會煨傷鳳凰風光。在江邊的平臺上,設有一個租賃服裝的照相攤:一個土司模樣的人坐在那里配景。一個游客粗黑矮壯,他穿著一身土匪衣裳,掛一把大刀,持一柄長槍,坦露肚皮作驕橫狀。我看得萬分發笑,剛一呲牙,不料剛買到的那支玉石煙嘴掉在地上碎了。我趴在地面尋找,惹得“土司”和當“土匪”的“膀爺”都笑得入不了相。我心想:這鳳凰城,湘西十萬大山的土匪,難道今天還沒剿盡?
又是夜晚,涼風伴著燈影,在旅店的陽臺上,看見一河的月亮都在流,一河的游船筏子上都載著星光。手機響了,是陜西神木的老家來話傳問:“你幾時回來?咱們投股的煤礦分紅啦,等你回家算賬。”是妻子驕聲大氣的發財聲……鳳凰呀,明天要與你告別了,這一夜,我將枕著沱江入睡……
(編輯:單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