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編劇成弱勢群體:署名被侵犯,原作隨意改
前不久,電影《白鹿原》上映,旋即成為輿論關注的焦點。孰料知名編劇蘆葦炮轟該片導演王全安,還抖出自己辛辛苦苦寫出的劇本,被后者“掉包”的一段軼事。一時間,編劇跟導演、制片公司的矛盾再次浮出水面。
近年來,有關編劇遭遇不公正待遇的新聞,時有所聞,在影視產業鏈中,編劇似乎每每淪為弱勢一方。與電視編劇相比,目前,電影編劇的處境可能更加糟糕。本報記者專訪了多位知名編劇,幾乎每個人都滿腹怨氣,自言都有上當受騙的經歷。在中國電影產業蓬勃發展的大環境下,作為影視生產的重要一環,編劇何以變成了弱勢群體?
署名被侵犯,原作改得面目全非
在早年的中國電影銀幕上,編劇都是在開片字幕中率先出現,其后才是導演、演員等主創人員,編劇絕對占有主導位置。然而,近年來,編劇署名位置已發生很大改變,基本排在制片人、主演等之后。在電影海報上,編劇的署名更被邊緣化了。最近上映的古裝片《銅雀臺》編劇汪海林發現,自己的名字位于海報的角落,不仔細看壓根兒看不見。相比之下,導演的署名越來越突出,“某某導演作品”的字樣躍然在銀幕和海報的顯著位置。
此外,目前有很多電影,編劇署名時都會出現幾個人并列的情形,而真正的編劇只有一位,其他署名都是導演或者制片人。“有的導演參與寫劇本,署名編劇沒問題。但有的導演只是改了幾百字,或者跟編劇討論了一下想法,署名編劇就很不厚道。”知名編劇張海帆說,這類導演就是想多占坑,文字、影像的名利全都占著。這還不算,有的編劇甚至連署名的機會都被導演剝奪了。“我寫過一個電影劇本,結果,影片只有導演的署名,還拿了獎,惡心死我了!”編劇余飛憤憤地說。
編劇蘇健打了一個比方,“影視如建樓,出品人相當于樓主,制片人相當于承建方,編劇是建筑設計師,導演是包工頭。現在的情況是,包工頭不甘心只當包工頭,還想署名為建筑設計師。” 事實上,如今大多數在編劇名字前面加上導演名字的,基本都是爛片。“有好多大導演,不署編劇名字時,還拍過好片,一旦惦記署名編劇,就基本完蛋了。”編劇全勇先感慨,大家都把自己的本分事兒干好不是挺好嗎?
除了署名權常被侵犯,編劇創作的劇本也經常被導演改得面目全非。“常聽導演抱怨沒有好劇本,但編劇寫了劇本,有多少導演按這個劇本去拍?在這個行業里恐怕連5%都不到。”余飛抱怨,很多導演并不真正需要編劇的才智,只是想利用編劇為自己服務。比如《赤壁》,就曾把國內一線編劇用了個遍,蘆葦、鄒靜之都參與過編劇,但劇本都以不符合導演吳宇森的想法為名被否決,最后,吳宇森還是采用了自己寫的本子。
張海帆的小說《大魔術師》賣給導演爾冬升,最后拍成了電影,但今年影片上映后,張海帆很不滿意:“爾冬升以前電影走的是現實主義路子,跟我的風格一樣,我很信任他。沒想到他改得太多,把一部正劇改成了鬧劇。我挺后悔賣給他的!”據他介紹,國內很多影片為了商業目的,經常額外加一些激情戲,編劇直到看了片子才知道劇本給偷偷改了。
在國內電影圈,導演幾乎是絕對核心。余飛說,像蘆葦這樣重量級的編劇,可能還有些話語權,但在大部分電影項目里,說得難聽點,編劇的作用其實比一個打字員好不了多少。編劇的存在就是為了完成導演的想法,一點說話的權利都沒有。蘇健說,片子拍好了,功勞都是導演的;片子沒拍好,大家罵編劇劇本太爛。
導演中心制下編劇被牽著走
在國內,電影被認為是導演的藝術,實行導演中心制。在此不成文的行業規則下,編劇幾乎被導演牽著鼻子走。“上世紀80年代,國有電影制片廠的編劇地位很高。后來,為了改變僵化的計劃體制,增加藝術創作的自由度,導演的權力得到擴大。”汪海林說,這本來是一種進步,但后來矯枉過正,導演的權力在電影創作中變得一枝獨大。
現在,電影圈內流行的生產模式是,制片人或投資方先找導演,導演有了自己的想法,再找編劇寫本子。這跟電視劇的生產模式不一樣,電視劇一般是投資人先找編劇,劇本寫得差不多了再找導演。“電影圈這種做法導致制片人受制于導演,一切成敗依賴于導演,實際上是導演中心制的體現。”汪海林指出,導演主抓整個電影項目,肯定會干涉編劇創作,在這種情況下,編劇很難發揮自己真實的水平。
“《三槍拍案驚奇》就是導演要求編劇這么寫的。導演太自我膨脹,硬要插手編劇創作。”汪海林說,實際上,很多導演一旦有了點名氣就會越來越膨脹,把整部電影都看成是導演一個人的,對編劇極不尊重。
在汪海林看來,香港的麥兆輝、莊文強是導演與編劇優質組合的典范,兩人長期合作,彼此互補,利益分配上也完全平等。但在內地電影圈,導演、編劇之間經常是一次性合作,一錘子買賣,很難形成長期合作關系,能維持五到十年的極為少見。
應當承認,導演中心制有其合理性,導演對劇作的二次處理也在其藝術職責的范疇之內。問題的嚴重性在于,國內導演常常不僅擔任導演工作,還親自出任制片人,或者讓自己的親戚特別是老婆擔任制片人。《白鹿原》導演王全安就身兼制片人,掌控著劇組財務支出。陳凱歌、陳紅更是著名的導演、制片人夫妻檔,把控著整個電影項目。“導演能力很強,還勉強可以這么干,但仍會在劇組形成一個小‘朝廷’,沒有人能對導演進行制衡。”余飛嘲笑說,目前內地的電影生產環境顯然對導演有利、對編劇不利。
忽悠寫劇本,遭遇“霸王條款”
在與制片人、制片公司打交道時,編劇也屢有上當的經歷。“現在,能拉到錢就能當制片人。”蘇健感嘆。然而,制片人要想拉到資金,手頭一定要有項目,這就需要編劇,這時,制片人會非常熱情地一口一聲“老師”,請編劇喝茶吃飯,顯得格外客氣。而一旦劇本寫好,交給制片人或制片公司,馬上就不再有人理睬編劇了。
“在拉到資金前,制片人一般不愿意跟編劇簽合同,直到影片開拍之后才會跟你商量。”蘇健說,“有良心的制片人還會遵守當初的承諾,把稿酬付給編劇;沒良心的制片人就會說你的本子不行,另外找人,把你晾到一邊去了。更可惱的是,你的創意可能就被剽竊了,我的劇本就被剽竊過。”他還透露,自己很多編劇朋友,跟制片人、制片公司打交道時,都有過創意故事被后者剽竊的經歷。“我現在寫完一個劇本,都要先去備案、版權注冊之后,才敢拿出去給人看。”
最讓編劇們氣憤的是,制片公司往往會有“改到制片方滿意為止”的霸王條款,編劇們表示,這一條款相當主觀,沒有任何客觀的參照標準,基本上就是片方說了算,而且往往成為他們拖欠稿費的一個借口。
由于近年來電影產業炙手可熱,很多行業外的資金也大量涌入,有些房地產商、煤老板都熱衷于影視投資,成了制片人。“很多制片公司老板除了有錢,根本不懂藝術創作,但他們覺得自己有水平,經常對劇本提出各種問題,叫編劇改上七八遍,編劇都快改吐了!”張海帆透露,本來一個挺不錯的本子,這么一折騰,連編劇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說起來,劇本是一劇之本,但實際上編劇連一個二線演員的報酬都拿不到。汪海林更認為,電影、電視劇是以劇本為中心的,應該把最大的稿酬份額給編劇,這符合影視劇的創作規律。然而,在上億元投資的電影里,電影編劇卻連投資的零頭都拿不到。一般一個電影劇本的稿費也就幾萬元到幾十萬元之間,最大牌的編劇也就一二百萬元。
寫電影劇本不如寫電視劇劃算
“以蘆葦老師的才情、執著、認真與情懷,尚且遭遇如此待遇。我們還有什么理由去寫電影劇本?”余飛說,《霸王別姬》、《活著》獲了國際大獎,導演、演員都有好處,只有編劇什么好處都沒得到。知名編劇王興東也埋怨,自己編劇的《建國大業》拿了獎項,卻似乎跟他毫無關系。相比之下,電視劇編劇的處境要好得多。
在編劇們看來,寫一部電影劇本拿幾十萬,往往要耗費很多精力,而寫一集電視劇也能拿到十幾萬,且電視劇寫起來輕松得多。“電視劇導演一般很少改本子,因為幾十集的篇幅,改一處就牽動全身,會非常麻煩。”余飛說,電視劇已經被業內承認是編劇的藝術,自己認識很多中青年電影編劇,都改行去寫電視劇了。
“不是我們不愿意寫電影劇本,而是每一次觸電,幾乎都給編劇留下心理創傷。”蘇健無奈地說,自己最近完成了三個電影劇本,不打算再交給導演,而是計劃明年自己當導演。“你千辛萬苦寫了幾十萬字,被人拍成一部大爛片,你有成就感嗎?還不如自己做導演,或能保證劇本的完整性。”他認為,電影圈對編劇的傷害、打擊,已經影響到整個電影產業的健康發展,每年拍出來的數百部影片,劇情過關的好影片沒有幾部。
王興東認為,劇本是電影產業的立足之本,基礎不牢,地動山搖。中國電影出現的一系列亂象:題材跟風,反復翻拍,內容拼湊、復制抄襲,原創疲軟、好劇本荒,正是近20年來輕視編劇、蔑視原創結出的苦果。
編劇和制片人隊伍良莠不齊
提及編劇與導演的合作,曾在一起合作過“農村三部曲”和“抗戰三部曲”的導演肖風和編劇程曉玲堪稱鳳毛麟角。“電影是導演的藝術,如果導演和編劇在創作觀念上比較一致,就沒有原則性的問題。我們在創作觀念上是一致的,她的劇本拿出來,我會說一些看法,但不會有損她的尊嚴。”肖風說,自己在影片中特別署名“程曉玲編劇作品”,彼此沒有名利上的沖突。
肖風解釋,導演帶著上百人的劇組,現場不可能百分之百按照劇本來拍,有時可能會跟劇本產生差距。“而且,導演現場即興創作,也會改動劇本;現場條件不具備時,導演做一些調整,也很正常,不可能完全根據劇本來拍。”他說,這些就需要編劇理解。至于署名問題,他認為,可能有些導演太計較名利了,其實導演沒必要跟編劇爭名聲,因為電影就是導演拍的作品。
還有導演認為,大多數編劇寫不出及格的劇本,怨不得導演改動。“電影劇本中應該包含哪些內容,不少人真不知道。那些動輒抱怨自己在劇本中寫鏡頭用法被導演批評的,常常質詢不寫這個寫什么,這種人以重新進修為妙。”導演趙寧宇認為,國內有一半以上的編劇、導演寫不出合格的劇本。導演何平則認為,與其空談編劇的處境,不如實實在在為編劇和故事創作人創造機會。他建議,國內制片公司應效仿好萊塢,出資大量收購創意故事版權,給大量年輕編劇提供機會,作者可以保留編劇權,或者保留故事創意署名權。
對于編劇時常遭到的不公待遇,中國電影制片人協會秘書長王鳳麟認為,目前編劇隊伍龐雜,地位確實有待提高。他還介紹,眼下國內制片人隊伍也很雜亂,成熟的制片人很少,不懂得尊重行規。“制片人跟編劇產生矛盾,在藝術見解上可以討論,但克扣酬金肯定是沒有道理的。”
王鳳麟感慨,國內電影生產尚未形成一個有效而公平合理的機制,而好萊塢各大制片公司,制片人負責整個電影項目,找人負責不同階段的工作,編劇寫劇本,導演拍攝,剪輯剪片子。“國外實行的是制片人中心制,制片人相當于廠長,導演和編劇都只是雇員,都要體現制片人的意志。”他表示,相比之下,國內制片人什么來路都有,很多人駕馭不了電影項目,變成了導演的傀儡,實際上是不合格的制片人。
“目前國內大部分劇組以導演為中心,導演把自己的位子看得很高,話語權太大。”影評人兼制片人曾念群說,編劇地位過于弱勢,恰恰是中國電影工業太不專業所暴露的一個弊病。“電影工業需要商業片支撐,商業片需要成熟的生產模式,導演、編劇、演員等各司其責,誰也沒有太多的特權。”他說,“在電影工業發達的地方,導演只負責把劇本變成畫面,在編劇方面,會有專門的劇本策劃部門打磨好劇本,一旦劇本定下來,不可能隨便改動。”
記者觀察
建立行業規范才是王道
前幾年,好萊塢編劇大罷工,最終以編劇維權勝利結束。在國內,有些編劇也效仿維權,最后卻不了了之。這兩年來,電視劇編劇的處境確實有所改善,集體發聲,業界地位有所提升。相比之下,電影編劇的權益仍然難有保障。當大多數編劇都得不到應有的尊重,或者多少都有被欺詐的經歷時,也就間接折射出這個行業的混亂程度。電影編劇要想得到應有的地位,必須建立合乎產業發展規律的行業規范。
在編劇被愚弄的諸多事例中,經常是所簽合同不規范,導致被制片人或公司鉆了空子。目前,編劇大多是單打獨斗,沒有自己的經紀人,也沒有負責維權的行業組織,在跟合作方談判時,很容易吃啞巴虧。畢竟,他們不是律師,不懂得如何維護自己的權益。盡快建立合理的編劇經紀人制度,由專業經紀人出面洽談合作,可能就會使編劇的權益得到有效的保護。比如國內演員就較早地實行了明星經紀人制度,在維護演員權益上發揮了很好的作用。在中國電影產業發展迅猛的當下,編劇也應該借鑒演員經紀人制度的經驗。
在當前市場大環境下,編劇被排除在整個產業鏈之外,基本上等同于一個碼字工,行業所有利潤都跟編劇沒有什么關系。這顯然是不合理的,也有違電影產業發展的市場規律。提供原創劇本的創作者,卻被排斥在產業收益分配之外,又怎么可能調動起編劇的積極性?比如好萊塢,編劇除了稿酬,還可以分享電影版權帶來的一系列收益。在國內,編劇除了拿稿酬,基本沒有任何版權收益。尤其是中下層編劇,只有被投資方盤剝的份兒。作為電影產業中一個很重要的工種,其權利得不到應有的保障,對整個產業發展是不會有好處的。
中國電影現在不缺資金,也不缺技術支持。國產片完全可以聘請國外特效團隊參與制作,也可以聘請豪華明星陣容參演。比如張藝謀的《金陵十三釵》就請了好萊塢特效團隊和國際影星加盟,但影片仍然沒有取得預期效果,不能不說跟劇本很有關系。有了一個好劇本,導演才有了進行二次創作的基礎,演員才有了可以表演的角色。如果國內電影人僅僅重視特效技術、明星陣容,卻輕視編劇的作用,那么,這幾年因包裝華麗、內容貧血而飽受詬病的古裝大片,已經給出了慘痛的教訓。
跟美國編劇擁有的工會組織相比,國內編劇的行業協會組織也存在很多不足,很少出面幫助個體編劇維護正當權益。當前,國內電影產業尚未真正建立行業規范,而隨著電影市場的進一步發展,以及各大公司間的洗牌,那些投機色彩較濃的制片公司勢必被逐漸淘汰,并向更專業、更規范的方向邁進。這時,電影編劇協會也需改進自己的工作,積極發揮協會作用。也許,只有整個行業規范了,編劇才不至于訴苦不迭。
(編輯:曉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