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梁莊記》:梁鴻著,花城出版社出版。
憑借《中國在梁莊》以及新近出版的《出梁莊記》,作家梁鴻讓很多讀者記住了中原農村的一個小小村莊。“梁莊”,成了近年來突然出現在中國文壇的一個“意象”。這是梁鴻自己努力的結果,但我更愿意將其理解為萬千中國鄉村中的“一個”,因其普遍性而成為典型,因其相似性而被人感知,因其真實性而被看作“代表”。
《出梁莊記》真正寫到了“中國”,因為書中的梁莊人幾乎遍布中國大江南北,可以說,這也是看取中國的一個獨特窗口。今日中國就像一個變化無窮的萬花筒,我們可以從一百個方向看中國,每個人看到的都不一樣,看完了都有描述、評價的沖動,所有的描述和評價在同樣看過這個萬花筒的人來說,都是未曾見到卻又似曾相識的。而且,每一個觀看者的態度,歌贊、批判,興奮、憤懣,美化、丑化,都有充分的理由,都給人可信的感覺,這些景象和情緒,它們相互矛盾甚至沖突,相互背反甚至分裂,質地完全不同,情狀和面貌相差太遠以至于難以貼合到一個版圖上。然而,這卻是今日中國必須面對的實情。
中國的發展迅猛異常,在這突飛猛進的過程中,也有很多掉隊者、被甩下者、沒有能力搭車前行者。巨變中的那些不變其實也一樣發生著裂變,不過因為它們似乎不代表歷史前行的方向和主流,所以很少為人關注。但或許若干年后,人們才會意識到,他們才是最廣大、最普遍、最具歷史影響力的大多數。就像魯迅那樣,在別人寫革命、寫進步的時候,他卻表現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農民以及處在歷史夾縫中的灰色的小知識分子。他從沉默者和被淘汰的多余者身上,思考中國的歷史、現在與未來。
《出梁莊記》里,我們看到的一切足夠觸目驚心。由于中國社會階層的分化,讓一個看上去跟時代前行的步伐完全無關的中原村莊,卻一樣被裹挾在其中無法保持平靜。同一個村莊的人,有失去土地的流浪者,有外出打工的求生者,以及無一技之長的遠行者。他們大多數人處境艱難,他們其實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怎樣,但為了自己和親人,為了改變和不屈服,恍惚間踏上外出的道路。這就是真實中國的一部分,它可能不入新聞人的鏡頭,不能搬上舞臺,也少有被文人雅士們夸贊“無憂無慮真是田家樂”的機會,但它們的真實性本身,就足以超越任何贊頌與批判。
我想到梁鴻寫作的身份問題。其實,梁鴻本人也應當是“出梁莊”者中的一分子。當代中國農村青年的出路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兩種:靠學習和智慧考上大學、改變命運的幸運者,沒有能力和機會獲得那種幸運的更多數的青年。前者如梁鴻,可以“出梁莊”而入京城,成了博士、教授,而更多的梁莊青年,如她兒時最好的玩伴堂弟“小柱”,卻只能東闖西撞地去打工養活自己。梁鴻和小柱之間的差距,就是短短的20多年里,同樣背景、同樣出身的中國人身上產生的巨大反差。中國社會的很多悲喜,很多戲劇性與荒誕感,都是這種迅速變化造成的。
通讀全書可以發現,梁鴻盡量不去參與而只是聆聽,內心無距離,筆下盡力保持克制。她是同鄉,所以沒有感情障礙;她又是“他者”,因為她已經抽離出來,命運不受梁莊人命運趨勢的擺布。其實,至少在這本《出梁莊記》里,梁鴻還應當讓自己融入其中,成為對話者、參與者。因為“出梁莊”本身是一個物理位移,命運交錯是另一話題。如果那樣,本書的意味會更深長。至少,梁鴻和小柱之間的巨大反差,讓我想起魯迅的《故鄉》。“我”因閏土的一聲“老爺”而心驚,于是提出“希望”——閏土的孩子和自己的孩子能不再隔膜。而魯迅的理想,到梁莊這里還遠未實現,在我們很多人的周圍也沒有完全成為現實。如果書中能把作者本人與村民們的對話也呈現出來,那不但更有現場感,而且更能闡釋“中國”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