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自己
前些時,我有一則短文,講生活中常見的一種自我角色與權力角色混淆的現象。不意發表后闖了禍,在我工作過的地方引起軒然大波。直到今天還有熟識的和不熟識的朋友不時用電話、短信、電子郵件等各種方式向我征詢那位被批評的對象是誰。又聽說有自動對號入座者勃然震怒,要訴諸法律或組織反擊云云。我不禁失笑。極為懇切地反復回答:那是我的自我批評。一個人活到我這種年紀,應該知道檢點自己,反省自己了。否則,那就真是孔老夫子說的“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了。
這樣說不是要掩飾什么或躲避什么。我說的是實情。很多年前我就知道文字的力量太有限了。孔夫子所謂的“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喪邦”是有先決條件的,不是什么話都有用的。剛入寫作這行的時候流行一種口號叫“干預生活”,因為“藝術高于生活”。今天看來,這話太自負了。無數經由媒體和官方確認的現實生活中的奇聞異事,遠遠超出了寫作者可能會有的任何程度的想象力。一個想要狀寫生活面貌的人所能做的太有限了。在大學里,老師給我們講《藝文志》,“小說家者流,稗官也”,是一些專事收集道聽途說的口水的人,當時心里有些不服氣,覺得古人不知今人事,太不把我們當回事了。現在看來我們還真不能太把自己當回事。你搜腸刮肚,挖空心思,窮盡想象寫成的小說里的那些人事,一旦擱到現實中,立刻黯然失色,讓你不能不老老實實地對生活滿心敬畏。
大概每個人都只能做到他所能做到的,至少我是這樣。要對一代人發言,第一沒這資格,第二沒這能力。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生活的權利,說誰誰道德淪喪,誰誰價值觀毀滅,打算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會先想想做好自己了沒有?有句老話說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起碼我不敢當。我能做好自己、做好自己靈魂的工程師就很不錯了。小說里我也老拿同行說事,其實那里邊挨罵的人物是我自己。我拿自己做模特,包括取的姓名都和我自己接近。一方面是不想惹麻煩,像我這么笨拙的寫作,一定會有原型,故事里的負面人物是我就得了。另一方面我自己也確有該罵的地方。一個人身上往往有兩個人,甚至好幾個人,所謂多重人格。比如,我捐款的時候就難免有另一個吝嗇的我在暗中盤算:“捐不捐?”“捐多少?”之類。
小時候聽老人們說過“為人莫做官,做官都一般”的話,長大了也常常看到,一些喜歡批評別人的人,一旦自己處于被批評者的位置,其態度之惡劣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一些對貪官恨之入骨的人其實最恨的是自己沒有機會成為貪官。即便是一些杰出人物,也難免有人性的弱點。最近看到一則報道,有一位我一向極敬仰的以批評風格凌厲著稱的海外媒體人,因為“打的”挨宰發微博批評當地政府管理不善,當地官員迅即執法并向之道歉。這事引起網民不滿,指這位媒體人是“特權者”。以我對他的認識,相信他會超越個人情感,在感謝當地官員的同時,以其向來的犀利,就這種選擇性執法對法治精神的負面影響,理性地質疑。沒想到他卻指責那些批評他的網民,認為他們的態度反映出了“當下中國社會的仇官心態”,讓我很為他遺憾。想起一位漫畫家的畫:走路時罵坐車的,坐車時罵走路的。
在現實利害面前,做好自己已屬不易。有位朋友看了我的一些短文,說你干嗎老拿自己開涮啊。這是客氣話。我說的其實都是事實。我虛榮就說我虛榮,我淺薄就說我淺薄,我寫不好就說我寫不好。但愿別人引為教訓,不虛榮不淺薄寫得好就好了。這也許是一種精神上的懶惰。我在文壇最敬重的師長李國文很多年前就說我沒有銳氣了。仰望圣者,我覺得他們挺不容易的。一個人永遠站在道德和成就的制高點,對自己要求太高,活得太累,那是一種犧牲。
好在我們的生活中這樣的圣者大有人在。性格決定了他們的命運,決定了他們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他們的內心充滿了激情,他們的血液里有這樣一種沖動,世世代代流傳。他們是魯迅說的“并不失掉自信力的中國人”,“是中國的脊梁”。
我崇敬他們。(作者為新時期文學代表性作家、中國作協主席團成員)
(編輯:高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