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之名
注意到這種花樹,已經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了。仲春時節,街道和弄堂,拐角或者墻頭,突然間冒出來一棵,有點突兀地躍進眼簾。在春天一大片的細致纏綿之中,它顯得特別高大豪放,有如唐詩中的高適、岑參。但一看顏色,不像邊塞詩了,幾乎是李賀一路的。灰紫色,而且一開出來就是舊舊的,簡直有點與生俱來的頹廢。幸虧花很大,喇叭狀的,到前端好像忍不住一下子笑了出來,笑成五瓣。它一大簇一大簇地開,讓人想到“花團錦簇”這個詞,但是神氣又不像,因為沒那么興高采烈。花朵大,謝起來是整朵凋落的,落地時,“噗”的一聲,即使在車水馬龍的白天也清晰可聞,夜里散步有時會被嚇一跳,想到“落花猶似墜樓人”的詩句。
但我卻不知道這種常見的花叫什么。問過種花的鄰居、小區的保安、花下的清掃工,都說不知道,而且那抬頭一望的神情有些漠然,暗示了這種花的不名貴。這種花多有個性啊,所有有個性的生命,難道不應該重視它三分嗎?那灰紫色的碩大花朵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好多個春天就這樣過去了,我依然想知道它的名字。
2011年,又是仲春,因為一個筆會赴揚州。路上,我突然指著車窗外大叫:“快看,那是什么花?”復旦大學的汪涌豪教授一抬頭,立即說:“是桐花,又叫泡桐。”我正驚喜道謝,只聽汪教授嘆了口氣,以一種“天涼好個秋”的口氣一字一字地說:“還是要‘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啊。”我知道這是極婉轉的批評,有點羞愧。
我后來知道,泡桐有許多種,上海常見的是楸葉泡桐。
另一種植物,初見時大概是1996年吧,在南京燕子磯。我在后來的《燕子磯——金陵散記》中寫道:
……空氣中也是槐花的香,一縷縷的過來,沒有斷絕的時候。除了槐樹,還有火槭樹、楓樹,在一片綠中分外嬌艷。忽然想起——“那邊矮矮的花樹叫什么?開小白花的?”老太太望了望,卻說:“不認得了。”那是一種葉似桔、花如桂的植物,香味十分的好聞。……回來后還是牽記那種花,給一個讀書多的朋友寫信時還問起,隔了許久回信來了,答案卻是一句辛棄疾的詞——“花不知名分外嬌”。
那位朋友是評論家王彬彬兄,他也不認識那種花,但是人家有學問,不會呆呆地答“不知道”,而是想到辛棄疾的這一句詞,雖非正解,卻也是妙答。后來在上海越來越多地見到它,甚至高架橋下面都種遍了這種植物。但是我也問遍了所有我能問的人,沒有人知道,因為沒有人重視。
直到2012年春天,我和南妮、陸梅、陳歆耕等幾位文友去嘉善一個植物園賞花,主人安排了一位植物學專家陪同,又遇見“花不知名分外嬌”,我趕忙問了,那位專家說是“海桐”。我大喜,記了下來,這是那次賞花的最大收獲。
上海的海桐好像不怎么開花,不像我在南京看到的那樣滿樹開著小白花。但無論如何,每次遇見都有一種淡淡的暖意,常常在心里默默道:“我認識你,你是海桐。”
還有一種在我心里放不下的,就是欒樹了。在上海靜安區的昌平路,兩邊的行道樹與眾不同,圓潤的葉子嫩綠色的,中間偏擎起一串串嬌艷的花,一半是粉紅的,一半是鵝黃的,花開時整條街都明媚照人,煞是好看,但照例是沒人能告訴我它們叫什么。
2012年10月,我在三峽的山間又看見這種樹,趕緊打聽,導游說:“當地人好像叫火柴樹,不知道學名叫什么。”從上海打聽到重慶,居然也得不到解答,心里有點淺淺的郁悶了。后來在某日的《文匯報》上看到一整版的報道介紹上海的行道樹,其中就提到昌平路種的欒樹。這回真是“有圖有真相”,答案大白,但是似乎不如前幾次那么讓我欣喜,也許是因為沒有經過滿腹經綸又饒有風趣的學者的“二傳”?
知識當然是重要的,但來路也要有趣,似乎這樣才是鮮活的。
無論如何,作為美妙的常識,讓我們多記住一些草木之名,盡管看上去也許無用。(作者為作家、編輯,著有小說集《無夢相隨》、散文集《紅塵白羽》等,曾獲多種文學獎項)
(編輯:高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