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世后,他的床頭放著一本《爨寶子》
書法是徐悲鴻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其書名掩于其浩浩畫名;對徐悲鴻繪畫的研究早已汗牛充棟,但對其書法的研究卻始終是徐悲鴻研究的弱項。而對于這位曾經得到康有為親授的藝術家,他的書法實在不應該被人們所忽視。近日,在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舉辦的“全球化與民族化:21世紀的徐悲鴻研究及中國美術發展國際學術研討會”上,不少專家學者認為,徐悲鴻書法獨具藝術魅力,值得業界深入關注;而其書法藝術的學術價值,亦可以被書法界觀察——什么是不以怪力亂神而任情怡性的徐悲鴻書法的藝術生命力之所在?
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藝術學系主任王文娟認為,徐悲鴻的書法特色,在于“諸野”與“流美”——悲鴻書法的生拙、天然、率真、稚憨又豪俠之氣,更是上求漫溯“諸野”之風,在渾莽甲骨、金文、石鼓、六朝碑版中得爛漫。同時,他在上求“諸野”求生拙渾莽之民間氣外,又找尋著流美典雅的士之帖學名勝。他那拙樸而不丑怪,悍野而不失文氣,沉雄而又優美的書法風格,正是文質兼備的美學集成。“譬如他寫的《行書大理絕句》,便是最好的證明:千年崖石暗銷魂,水國干戈列洞門,杜宇聲聲啼不住,望夫人早化春云。此作通篇仿佛沒有布局安排,率而信手,隨意寫來,撇捺欹側,點化放逸,方圓大小不做講究,野氣盎然、馳騁放達。”王文娟說。
聊城大學美術學院副院長兼書法系主任向彬則認為,徐悲鴻的書法形態主要表現在點畫、結構和章法三個方面:點畫方面,顯出筆力遒勁,線條質樸的形態特征;結構形態可謂字形多樣而形態可掬;章法布局方面,他隨意經營而整體協調,這些形態特征主要是徐悲鴻師法魏碑、以畫入書和“性”“象”完美結合的審美奇趣所形成。
以畫入書,取法魏碑
常有畫家“以書入畫”,而徐悲鴻書法藝術的特點之一,則是“以畫入書”,一方面用繪畫的線條書寫書法,使書法的線條變化多端,且極富墨色變化;另一方面用繪畫的造型營造字形,使字形千變萬化而富有生命。“徐悲鴻在書法創作中不同于書法家的突出特點是:他用繪畫的線條表現書法內涵,筆鋒運動造成內在的、微觀的線質變化,在表現情感和審美內涵的同時,也是一種律動的展現。徐悲鴻書法作品內部運動節奏是微弱的、隱晦的、自然的用筆變化。而他的墨法是從繪畫技法中借鑒而來的,一字之內濃淡相間,一行之間燥潤相雜,墨色的變化在局部作品中是相對體現出來的,不僅增強了輕重對比,同時也增強了虛實對比,墨色與清晰的文字相聯系,增強了作品的節奏感和視覺沖擊力。”向彬、李雯撰文認為,徐悲鴻在書法中受繪畫的影響,更加注重字形的營造,使之充滿意趣。他的字形方圓互用、姿態新穎,不求方整對稱的字體,而求有所變化,甚至有意變換筆畫的彎曲幅度,字形千變萬化而富有生命,如“秋”、“恨”、“不”等字,有的呈菱形,有的呈三角形,有的呈梯形,精心地布置、巧妙地安排,既不離傳統,又似乎帶有超前的現代氣息,體現出寓巧于拙、寓飾于樸、姿態活潑生動富有生機的審美特征,令人回味不盡。
徐悲鴻的書法,離不開他所處的時代背景,清代的書壇帖學漸成衰微之勢,而碑學則已深入民心。特別是書學理論從明末書家傅山提出的“四毋四寧”到清初書法理論家楊賓主張學書“宜先取六朝人以前碑版細觀”書學思想進程的變化,可以看作是清代碑學運動的啟蒙時期;至于清代乾嘉時期,考據學、金石學盛行,大量碑版金石發掘出土并被研究,至阮元的《南北書派論》和《北碑南帖論》的提出可視為清代碑學運動的正式宣言;后又有包世臣的《藝舟雙楫》,補充了碑學運動的具體技法和審美要求,特別是康有為《廣藝舟雙楫》的成書,把清代碑學運動推向了高潮。民國的書壇更是與晚清一脈相承,于是,在這種歷史和人文背景下,徐悲鴻曾有“北碑怪拙吾人能得其美”之語。
康有為言北碑有魄力雄強、氣象渾穆、筆法跳躍、點畫峻厚、意態奇逸、精神飛動、興趣酣足、骨法洞達、結構豪放、血肉豐滿等十美,徐悲鴻深諳此理,同時把眼光也擴大到南朝碑刻,并上溯到殷墟甲骨、西周金文、戰國石鼓、秦代篆書、漢代分書,以體會先民之渾厚蒼茫、高古質樸、金戈鐵馬之氣。“去世后,徐悲鴻的臥室保持原樣,床頭就放著一本《爨寶子》。對于碑學書法家他不僅仰慕他的老師康有為,亦深喜鄧石如、包世臣、于右任等大師。”王文娟介紹,康有為把書法可取斷限在六朝以上,托古改制,徐悲鴻則是站在現代性立場上,在他那個時代就可貴地具有了世界性的思路,在國家文藝復興的啟蒙高度上下求索,全面堅定地守護優良傳統,不僅崇碑,亦重帖之精華。在尊崇碑學的同時,徐悲鴻也不似他的老師康有為那般苛刻,對優美帖學如同碑學一樣,情之所鐘。
這種碑帖同重、兼容并蓄、海納百川的書法精神,正是中國哲學“一陰一陽之謂道”而剛柔相濟、氣韻兼備的體現。王文娟舉例說,徐悲鴻書“一怒定天下,千秋爭是非”,便是頗為典型的書隨情發之例:結體平正端穆,留隸之形狀,卻去隸之波磔,中鋒運筆,具碑之厚重沉雄,尤其“天”“下”兩字,反常態為撇長捺短,橫長豎短,厚重之中頗顯爛漫天真之氣;而“太極凝帝宇,中國有圣人”亦是碑感十足的書寫。而屬格外心性之寫作的典范例子還有書家的自題款,“悲鴻”二字的寫法,是獨具特色的個性化簽名,結體寬博而緊湊,上寬下窄的結構,中鋒用筆的渾厚,力的安排頗顯風神上舉之飛騰勢。
守舊與自由
徐悲鴻書法的可貴之處在于引進西學的時候,從來沒有全盤西化地忘記或者放空拋棄本國的優良傳統,“借助他山,必須自有根基,否則必成為兩片破瓦,合之適資人笑柄而已”。這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徹底打爛舊傳統的呼聲中,似乎相當“守舊”。但王文娟認為,這種“守舊”除了如生命般熱愛護佑書畫外,還表現在他幾乎終其一生用文言、半文言寫作,無論是中西畫論研究,還是藝術隨筆、評論、書信,他都用美輪美奐如絲竹管弦,亦如鐵騎長風,更如金石鏗鏘的文言寫作。
從古人法帖中尋求“古意”,避免模式僵化、呆板,以書法形式為依托,對自己內心情感的直接表達,直抒胸臆,這似乎也是徐悲鴻書法創作的核心所在。“書家應重視自然書寫,尋求適合自己的藝術處理方式,盡量避免‘為展覽而展覽’的機制,還是要尋找到自己的創作之源,在創作過程中,應該根據具體情況的需要,根據當下書法創作發展的趨向進行適時的調整、安排,既不能讓情感的宣泄任意流淌,不加理性思索地瘋狂創作,也不能呆板地刻意創作,作品的創作過程要有嫻熟技法的支撐并且要有情感的流露,自然書寫。”向彬說。王文娟認為,徐悲鴻書法的當代意義,在于提醒我們加強書畫同源的意識,并凸顯國家形象與書法文化身份意識的確認,以及藝術心性與書法人格之教育,“建設書法文化,以‘天行健’的美好心態和國際世界相交流,今日書法人,任重道遠”。
(編輯:高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