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中國電影中的堅守主題
當代中國電影中的堅守主題
——金雞獎提名影片一瞥
《中國合伙人》劇照
一個時代的電影中反復出現的敘事主題,都與這個時代的社會生活存在著這樣或是那樣的“互文性”關聯。不同的只是這種“互文性”有時是以對應的形態來呈現,即與社會的發展方向相互一致;有時則是以錯位的形態來呈現,即與社會的發展方向相逆動。在20世紀80年代中國電影中屢次出現的“出走”主題就是一種與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巨流相互一致的敘事形態;20世紀90年代中國電影交替呈現的“懷舊”主題,則是一個與疾速發展的中國社會趨向相錯位的表現形態。今天,在我們的電影中又出現了一個“堅守”的主題,作為一個與現實的“社會文本”相互動的電影的“敘事文本”,它們之間互文性(重合與錯位,共振與逆動)的解讀,是我們認識當今中國電影乃至于中國文化的重要路徑。
盡管我們不能將社會生活中所有的“堅守”都置放在一個正向的維度上來解讀,但是,在一個巨流涌動、疾風飛掠的時代,在文化價值體系與精神版圖被劇烈地搖撼、震蕩的時代,堅守,無疑意味著對特定文化精神的信奉與敬守,同時,也意味著一種不愿意隨波逐流,不甘于趨炎附勢的人生態度:不論是執著于個人的信念、自我的夢想,還是執著于社會的使命乃至于傳統的文化。我們的電影在講述這個時代的堅守的故事的時候,也在為這些堅守者鑄造著一座座閃亮的雕像……
一
《萬箭穿心》劇照
有時,能夠堅守一個事關國家、民族命運的使命,會使它的踐行者顯得崇高、偉大;有時,能夠堅守一個事關個人未來理想的決定,同樣也令人感到敬佩。《轉山》的故事就屬于后者。這部似乎卸掉了所有商業鎧甲的電影,全部的敘事焦點就集中在主人公對兄弟遺愿的兌現這個主導動機上。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使命在驅使著他,他不是為了競賽,也不是為了獎金,更不是為了刺激,他為的是完成自己兄弟的遺愿——騎自行車登上雪域高原之都拉薩。高原的狂風、肆虐的冰雪、險峻的山路、兇猛的野獸、精神的困擾,沒有什么能夠動搖他的信念,包括一個在西藏高原上來往多年的自行車健將,在言談笑語間就跌入了深不見底的溝壑,也未曾使他改變自己的初衷!他對風雪高原的征服,激勵著那些向著既定人生目標執著遠行的人。因為這個高原之旅是所有人的人生之旅的生動隱喻。我們在生活中所遇到的許多問題,如對親情的依戀、對疾病的抗爭、對自然的適應、對危險的應對,甚至包括對性的迷惑,幾乎都可以在這個旅程中找到相應的表達。這樣一部看似沒有政治色彩的“騎車轉山”的電影,使觀眾在想象中完成的人格塑造與精神的砥礪,并不亞于一部主旋律影片。
與《轉山》中那種強烈亢奮的進取狀態不同的是,《百鳥朝鳳》中的堅守者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他面對的是一個疾速變化又眼花繚亂的世態,這個世代相傳的“嗩吶王”,敬守著自己的做人方式與生活方式。他在傳授演奏嗩吶的過程中,所傾注的不僅僅是一種藝術技藝,而是一種精神信仰——包涵著他對于人生、對于理想、對于社會的多重寄予。他演奏的樂曲《百鳥朝鳳》也不是一支尋常的嗩吶曲,而是用來對一個逝去之人的最高道德禮贊。他在選擇自己的學生時,也不是單看他的技藝如何,而是在看他人性的本色怎樣。他從學生的眼淚中看到了他對父親真摯、深切的情感,體察出一個在人性浸潤的情感世界與藝術世界的內在關聯。盡管影片的主人公并不是一個叱咤風云的歷史人物,可是,他在一個巨流奔涌、泥沙俱下的時代,堅守著自己的信念,在一個傳統民間藝術的舞臺上,展現出力挽狂瀾的文化雄心。他就像本片的導演在執著地堅守著自己的藝術理想、堅守著自己的道德方向一樣,對于我們來說,這種堅守的是非、對錯其實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藝術家通過電影藝術的表達方式,展示出了一種對自我精神取向的敬守以及對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信奉。遺憾的只是,影片對于與傳統文化相對峙的現代文化則采取了一種過于輕蔑、嘲諷的態度,并且用一種善惡對立的價值觀來看待現實社會發展過程中出現的新舊之間的對立與沖突。影片中代表現代文明的是那些帶著蛤蟆鏡、留著長頭發的時髦青年,以及那個食洋不化的西洋樂隊;而代表著傳統文化的是這樣一個在道德、技藝上的精神殉道者,這種對比性的描述,無疑將現代與傳統在價值取向上相互對立起來,表現出作者對現代文明的某種揶揄。其實,對現代性的質疑、乃至批判并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只是我們不知道為什么,同為吳天明執導的電影,那個在30年前曾經在《人生》和《老井》中代表著無限希望的現代文明的巨流,在今天的《百鳥朝鳳》中會變得那么萎靡,那么無力?
二
也許,堅守并不全是一種前進式的生活姿態,可是,堅守,首先意味的是不隨波逐流,不趨炎附勢,不放棄理想。在這種意義上,堅守恰恰就是一種獨特的進取方式,有時它甚至就是一種抗爭。每個人的人生路徑不同,各自堅守的方式自然也就不一樣。像《今天明天》那些住在北京遠郊的打工族(人稱“蟻族”),他們因低微的社會地位、窘迫的工作境遇與貧困的物質生活,自然與那些在高等院校課堂里的學生、在大漠中艱難跋涉的勘探隊員有所不同。他們蟄居在狹窄的民房里,終日里為生計而奔波。他們最怕的不是貧困,不是勞累,而是害怕在這種遙遙無期的苦熬中丟失了自己的夢想。與《中國合伙人》那種對夢想高歌猛進式的追求相比,《今天明天》對夢想的堅守,更顯得艱辛甚至苦澀?!吨袊匣锶恕放c《今天明天》分別是人生夢想的兩個不同的版本,一個高亢激昂,一個低回沉郁,但是,它們同樣都是人生的夢幻序曲。尤其是這些草根族奔向夢想的故事,更令人感到由衷的敬佩。他們的身邊不是碧波蕩漾的未名湖,不是窗明幾凈的寫字樓,而是低矮的樓舍、昏暗的街道,還有在暗影中游走的女郎,和從夜色中沖出來的群氓。處在這樣的逆境中,堅守不做什么有時比做什么更重要。
與那種對某種自我生活方式的堅守不盡相同的是,人對國家使命、對社會責任的堅守,改變的就不只是踐行者的生活,有時還包括他們的生命?!渡懒_布泊》中那些勘探隊員,他們明知按照既定的計劃有的人永遠也走不出干涸的沙漠了,還是堅定地踏上了前行的道路。因為在汽車拋錨的情況下,為了能夠保證將采到的樣本送回大本營,四名勘探隊員必須要向著三個不同的方向前進。這意味著他們當中的有些人永遠會埋在大漠的滾滾黃沙之中……其實,我們每個人也經常處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只是何去何從并不像影片中所設定的那么明確。從這種意義上,羅布泊似乎成為我們人生境遇的一種隱喻,人的生死有時會在頃刻間驟然來臨,就像影片中轟然塌陷的地表、湍急莫測的激流,人在這種無法預測的境遇中,是非、對錯,實際上已經無法選擇,問題的關鍵在于,在這生死攸關的一刻,你站在了什么樣的歷史地平線上……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從生到死都是魔鬼,更沒有人從始至終都是天使。人的現實存在是決定其人格演變的根本原因。過去,我們總是愛用一種社會歷史的變遷來解釋人物的性格的改變,可是,在完全相同的社會歷史背景下,人的性格為什么依然還會千差萬別呢?顯然,決定人物性格特征的因素是多維度、多層次、多方面的。我們應當允許藝術從某個維度、某種層面來探討人性的變異,像《傾城》里的罪犯,他的心理轉化實際上是全劇的敘事焦點。地震的災害所造成的對生命的毀滅,激發了人在這種災難境遇下相互的依賴與相互的同情。盡管一個是被通緝的銀行搶劫犯,一個是篤誠敬業的公安刑警,在面對自然災害的情況下,他們各自首先想到的是救人——在生死存亡系于一瞬的生命臨界點上,他們共同堅守的是作為人的底線,警察向罪犯伸出了拯救之手,這種對罪犯的人性關懷是融化其內心堅冰的重要因素。就像《悲慘世界》里的沙威警長在冉阿讓的人道精神感化下會走向自我救贖的天國一樣,《傾城》里的罪犯在警察的道德精神感化下同樣會走向自己的新生。
堅守的主題并不是出現在當今某一種題材、某一種類型的影片中,而是出現在不同的題材、不同的類型的影片之中。王家衛自1996年萌動了武俠電影的英雄夢,直到2009年組建《一代宗師》的攝制組,前后已經走過了18年的時間。在這期間,《葉問》《葉問2》接連問世,不論是商業的空間,還是歷史的故事,關于葉問的電影題材似乎已被人開采殆盡。而王家衛卻依然堅守著他的《一代宗師》,在他選定的功夫之路上執意前行。他從對一個人、一條街、一個門派的注視,不斷延展到對一個群體、一個時代、一個世界的遙望。他說:“武學千年,勝負都是過眼云煙。我們不在意一招一式,我們在意的是整個武林?!彼阢y幕上書寫的是中國“功夫的史詩”?!兑淮趲煛芬匀~問的自述開篇,表現的卻是整個武林逝去的時代。葉問、宮二、宮寶森、大師兄他們身處在社會變遷的時代,看著一切舊日的美好行將逝去,他們各自堅守著武林的信仰和江湖規則。宮二在與葉問告別時說,功夫有三重境界,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宮二自知她見了自己,也見了天地,但是已經無力再見眾生。她在埋葬了自己對葉問的情感之后,把自己未竟的心愿傳給了葉問,希望他能夠以自己的功夫見于眾生。宮二把頭發留給葉問,那不僅僅是一個信物,因為宮二相信葉問是那個能夠把武林的精神和香火傳承下去的人。宮寶森的師傅點亮的那根火柴,想要照亮的幾乎是整個武林的暗夜。影片結尾古剎佛前,那一盞盞青燈,搖曳的既是燈火,也是光艷。作者是要將武林的精神詩意地鐫刻在人們的心里,讓人們一代接一代地敬守并承傳下去。
綜上所述,堅守,即是作為一種敘事主題,同時,也是一種價值取向,它貫穿在當代中國電影不同題材、不同類型、不同風格的作品中。它顯示出在當代中國電影中,有一種與我們的現實生活相輝映的信念之光,在閃耀、在延續、在升華……
(編輯: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