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大樹轟然倒地——牛漢追思會小記
鏡框中的牛漢,眼含笑意,白發蒼顏。他身高一米九,大約是詩人中的“珠穆朗瑪”了。我想起——當年有人批評他“自高自大”,他說“爹媽讓我長了這么高這么大,我只好自高自大了”,心中不禁莞爾一笑。
11月29日上午9:00,他生前供職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在京舉辦“牛漢先生追思會”。
他居然離開人世間整整兩個月了。
鏡框中的牛漢和親人、朋友、同事、晚輩詩人聚集在一起,聽大家平靜地回憶和他的交往。哀而不傷。
在書面發言中,詩評家吳思敬說:“在我看來,牛漢是當代中國不可多得的人品與詩品相統一的詩人,他就是中國詩歌的良心。”1955年5月14日,牛漢因“胡風反革命集團”案被捕,比胡風被捕還要早兩天。“此時,他盡管喪失了人身自由,卻仍然葆有一顆高傲的心靈。被捕后,面對三天不讓睡覺的審訊,他把桌子都掀了。當他發現專案人員讓他簽字的材料是事先準備好的‘加了餡的材料’,他公開聲明‘不但這次我不承認,以前的簽了字的我都不承認’。牛漢的一生是與苦難相伴的一生。苦難摧殘了他的身體,卻沒能瓦解他的斗志、扭曲他的靈魂。”
牛漢直到1980年秋才得到平反。著名評論家孫玉石說:“他這一輩子,遭受了太多的苦難:差一點兒被槍斃、流亡、饑餓、受迫害、被捕、監禁、坐牢、受審判、勞動改造,什么重活都干過……的確稱得上是一種‘痛苦而豐富的人生’。”因此,牛漢曾說:“我以為我比別人還多了一種感覺器官,這器官就是我的骨頭,以及皮膚上心靈上的傷疤……我只能用傷疤的感覺去感覺世界……甚至可以說,沒有傷疤和痛苦也就沒有我的詩。”
“牛漢很剛強,又很柔和,”人民文學出版社原總編輯、著名翻譯家屠岸回憶起上世紀80年代,一次,他受邀去新疆參加筆會,當時他患有抑郁癥,妻子不放心,托付一同參加筆會的牛漢照顧他,“他和我住一個房間,一路照顧我,細心極了。”
外界曾因為牛漢批評過綠原翻譯的詩而誤傳兩人交惡。屠岸說,這個傳言剛出來時,在一次聚會上,兩人交談甚歡。“有一個細節,牛漢說著說著拿手指頭在綠原左邊的臉上劃了一道,兩人相視大笑。這個親密的動作是兩個互不理睬的人能做出來的嗎?”
中國出版集團公司副總裁潘凱雄在擔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時曾看望過牛漢。那天,談起一些不良的社會現象時,牛漢非常激憤。“我怕對他身體不好,就開玩笑地說,您都八十多歲了,別搞得像老憤青一樣。他無奈地搖搖頭,一會兒又露出純真的笑容。”
“他耿介、單純、真誠,有孩子般的心靈,是骨子里徹頭徹尾的詩人。”這是詩人高洪波心中的牛漢。
詩人西川說,在漢語里,比“親切”更近一層的是“親”。和牛漢見面不多,但每一次見面感覺特別“親”。他永遠忘不了牛漢對他的扶持。他還認為,牛漢腦部受過傷,有夢游的癥狀。但牛漢把噩夢意識變成文學,這是非常了不起的。
詩人王家新說,在中國詩壇,牛漢無可替代。在朦朧詩遭受普遍非議的時候,是牛漢旗幟鮮明地給予了支持,“他的逝去,我感覺是一棵大樹轟然倒地”。
牛漢曾寫下著名的《懷念一棵楓樹》。如今,人們像他懷念那棵楓樹一樣,懷念他。
學者劉福春和牛漢交往甚密。他關注的,不僅僅是著名詩人牛漢,還有著名散文家牛漢和著名編輯家牛漢。他說,牛漢長期主編的《新文學史料》雜志,為中國現代文學留下了寶貴而鮮活的記憶。
汗血馬是傳說中的奇異而珍貴的馬,它的奇異在于“血管與汗腺相通”,它的珍貴在于“它只向前飛奔/渾身蒸騰出彤云似的血氣……/流盡了最后一滴血/用筋骨還能飛奔一千里”。(牛漢詩《汗血馬》)牛漢對這種“汗血精神”心向往之,他把自己的書房命名為“汗血齋”。牛漢去世時,評論家唐曉渡有這樣一副挽聯:“來自遠方歸去遠方憑汗血馳驅一生恒向遠方筑高夢 立呈風骨臥存風骨化鐘聲長鳴青史每拄風骨思故鄉”。
人總是要死的。牛漢死了,他的死,讓人們知道,什么才是不朽。
(編輯:高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