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皇打妃”折射歷史劇諸多問題——曾慶瑞談當下歷史劇創作
■ 人們一再重新解讀歷史,是人類社會中歷史傳承的一種正常的文化現象。
■ 就創作和播出方來講,越來越傾向于用宮斗來解釋歷史,而不是用歷史來解釋宮斗,歷史觀嚴重扭曲,藝術觀也嚴重沉淪。
■ 當下幾位最為活躍的導演如林兆華、田沁鑫、王曉鷹、任鳴,以及作家莫言、舞美燈光設計易立明等,都加入了這個行列,呈現自己眼中而非歷史文獻中的“歷史”,歷史劇的主觀化表達稱得上是一股潮流。
《西施秘史》劇照
《后宮甄嬛傳》劇照
《武則天秘史》劇照
《明朝那些事兒》《歷史是個什么玩意兒》成為當年的暢銷書,而去年的后宮戲的集中出現引發的關注,都說明了歷史絕不是故紙堆,有其吸引當代人不斷去解讀和認識的價值。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讓我們的歷史劇擁有了無比豐厚的資源,但如果把所有的歷史都用后宮戲來演繹,就無怪乎觀眾會大叫“掃皇打妃”了,這對于歷史劇本身的發展來說,并不是一件好事。記者近日采訪了中國傳媒大學教授、文藝評論家曾慶瑞。他對近期歷史劇的發展有自己獨到的觀察。
后宮化:用宮斗解釋歷史
記者:去年后宮戲的集中出現,背后有什么原因嗎?
曾慶瑞:做后宮戲的制作單位和播后宮戲的電視臺也許各有各的種種考慮,但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要賺錢,說得好聽一些就是資本要增值,電視臺要有收入來支撐運轉。再就是,后宮戲講帝王之家的眾嬪妃爭寵恃寵的戲容易“重口味”,也就是重情色,可以迎合電視劇觀眾中一部分人和一部分廣告投入商的低水平欣賞口味,多撈收視率多掙錢。像《武則天秘史》充斥著色情、血腥、暴力,就是這樣的。當然,也可以反思一下,是不是跟我們在管理政策上不夠辯證也有關系,就是說,一個時期里,對于歷史題材電視劇,我們堵得多了一些,疏導工作做得不夠,后宮戲有點鉆空子打擦邊球的味道。
記者:后宮戲泛濫,讓觀眾都產生了審美疲勞。去年集中播出后宮戲,會不會對歷史題材電視劇產生不良的影響?
曾慶瑞:肯定有不好的影響。就創作和播出方來講,甚至于越來越傾向于用宮斗來解釋歷史,而不是用歷史來解釋宮斗,歷史觀嚴重扭曲,藝術觀也嚴重沉淪。就觀眾來說,不光是審美疲勞,還會被誤導,錯誤地解讀歷史,錯誤地解讀藝術。還有一個后果就是,會導致對于創作和播出歷史題材電視劇的更多更嚴格的限制,而更加不利于歷史題材電視劇的發展。
記者:其實有很多青少年是從這些后宮戲切入到歷史認知中去,您認為后宮戲的創作如果在今后還要繼續拍的話,要注意什么?
曾慶瑞:如果今后還要繼續拍后宮戲的話,我覺得北京電視臺下屬的兩家制作單位最近的兩部戲可以提供許多可供人們借鑒的有益的東西,一部是鄭曉龍導演的《后宮甄嬛傳》,一部是尤小剛導演的《西施秘史》。兩部戲都是用歷史來解釋后宮斗爭,而不是用后宮斗爭來解釋歷史。這是一個大的原則,不能夠隨意褻瀆的。這兩部戲還都注重對于后宮斗爭中女人們人人吃人也人人被吃的制度和人性的假惡丑的黑暗與骯臟的揭露和批判,而不是欣賞和把玩,更不是用低俗惡俗的畫面去迎合一部分觀眾的低級趣味,滿足“所謂的當下即刻的感官沖動”。當然,尤小剛還把西施塑造得集真善美于一身,適應了人們“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審美期待。這兩部戲還在藝術上特別注意把“歷史戲劇化”和“戲劇歷史化”盡可能和諧地結合在一起,即便是虛構,也都立足于“歷史上完全可能發生”,絕不胡編亂造。
記者:后宮戲主要著墨的是后宮里的皇帝和后妃,您認為我們國家的歷史題材電視劇更有戲的會是哪些人物類型?還有哪些人物類型是有待電視劇主創人員去開發的?
曾慶瑞: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的確還有很多值得我們好好開掘。比如說,賢相、能臣、良將,就一定有戲可做。還有就是歷史上的文化名人,我們做過孔子、司馬遷、關漢卿等等,還有數不勝數的文化思想和科學技術、藝術名人也都可以做戲。有些重大的歷史事件,比如中古時期的中原百姓幾次大舉南遷,形成后來的客家人和客家文化,拿它做題材,做出來的戲也一定會好看的。
主觀化:戲說不斷升級
記者:在各個國家,歷史題材都是電視劇的一個重要類型。像韓國的《明成皇后》、美英合拍的《羅馬》、英國的《亨利八世》,甚至對同一個歷史人物、歷史事件都會進行反復書寫,這是一種浪費嗎?
曾慶瑞:人們一再重新解讀歷史,是人類社會中歷史傳承的一種正常的文化現象,不僅僅是“發思古之幽情”,這種傳承也是為了現實關懷。對歷史題材做當代藝術的再演繹,是人類審美活動的一種歷史性延伸。就像人們認識世界有哲學的、科學的、宗教的和藝術的四種方式一樣,人們認識或者說傳承歷史也可以有這些不同的方式。當我們需要經由審美去藝術地認識歷史,審美地認識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經由藝術去體認和感悟歷史的時候,歷史就會成為我們的文學藝術演繹的題材。就像俄國民主主義思想家車爾尼雪夫斯基說過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美”,這樣的藝術演繹還會一再發生。
記者:藝術演繹也有多種,在您看來,我們在展現歷史時,還應該警惕哪種傾向?
曾慶瑞:香港的《戲說乾隆》帶來了“戲說”歷史的電視劇。內地從《戲說慈禧》開始,這一類作品開始離開歷史的真實,完全屈從于娛樂或者游戲的“亂說”。
“戲說”歷史的第二代作品是后來孳生出來的“穿越”,完全模糊了歷史觀。
“戲說”歷史的第三代作品是所謂的“主觀化傾向”,雖然少了娛樂游戲的元素,卻在另一個極端上越走越遠,全然不顧歷史,演變成為創作者自己“想怎么說就怎么說”。這種把歷史當做可以任意打扮的小姑娘的潮流現在主要還表現在舞臺話劇上,但是,我們電視劇界也要高度注意。
新世紀以來的歷史劇舞臺上,先是2003年底北京人藝與國家話劇院同時推出的兩版《趙氏孤兒》,幾年后《明》和《霸王歌行》問世,再到“2010林兆華戲劇邀請展”中的《門客》、《說客》,直到去年9月北京人藝年度大戲莫言編劇的《我們的荊軻》的上演,表現出一種使歷史服務于當下的主觀化傾向已經成為劇作家與導演不約而同的選擇。兩版《趙氏孤兒》在敘事角度、人物塑造、藝術處理上絕無雷同,卻在理解歷史的方式上殊途同歸。他們兩家都以孤兒面對自己命運時的茫然為題中之義,節義與復仇的主題被淡化,歷史的偶然性與命運的殘酷性被彰顯。歷史,在這里成為當代人理解現實、表達自我的依托,一個千秋流傳的故事視角就此被置換。當下幾位最為活躍的導演如林兆華、田沁鑫、王曉鷹、任鳴,以及作家莫言、舞美燈光設計易立明等,都加入了這個行列,呈現自己眼中而非歷史文獻中的“歷史”,歷史劇的主觀化表達稱得上是一股潮流。于是,導演和劇作家們以個人的眼光評說歷史。尤其驚人的是田沁鑫讓明朝16位皇帝同時出現在舞臺上,各說各話。這不是二十四史中的明朝,它是田沁鑫所理解、想象和表達的明朝。《門客》、《說客》進一步表現出鮮明的去歷史化色彩。謝幕不久的《我們的荊軻》,史書中重義輕生的荊軻,居然成為了“重名的荊軻、猶豫的荊軻、多情的荊軻、傷感的荊軻、沮喪的荊軻、騎虎難下的荊軻、被命運選中的不幸的荊軻、尋找意義的荊軻、接受命運的荊軻”了。所謂“史實”,在這里形狀甚微,“虛構”則被無比放大。歷史隱去,舞臺上只是編創者討論哲學問題、表現美學趣味的戲劇。這種傾向甚至在公開背棄北京人藝的光榮傳統。
“美化”:美色 美圣 美丑
記者:其實,任意改編歷史的影視作品并不能取得大多數觀眾的認可。像電影《赤壁》的一些雷人的臺詞和情節就讓觀眾覺得難以接受。
曾慶瑞:有一種對歷史的歪曲是“為了女人不顧一切”。比如,秦始皇讓萬喜良去修長城是為了奪其所愛——孟姜女;劉邦和項羽廝殺,不為天下是為女人。
許多帝王戲肆意美化封建帝王,幾乎形成一個套路:這些帝王,少年時肯定聰慧過人、飽讀詩書,年輕時就有鴻鵠之志,中年時更具雄才偉略,一輩子高瞻遠矚、憂國憂民。在電視劇歌詞中也把這些帝王贊得天上有,地上無。像《漢武大帝》稱頌漢武帝劉徹是“燃燒自己,溫暖大地,任自己成為灰燼”,這樣的例子還有“還想再活五百年”的《康熙大帝》。這樣全然不顧歷史真實,宣揚錯誤的歷史觀,“美圣”、“頌圣”,灌輸君王皇權思想,誤導觀眾,在我們全力創建民主法制的今天是不利于社會發展和進步的。
還有的在為歷史人物做翻案文章的時候,用歷史人物人性化的借口,對有些人比如李鴻章、袁世凱等人做翻案文章就讓人不能接受和認同了。
要是把人們稱之為“古裝戲”和大家心目中的文學名著改編戲都算作是歷史題材劇的話,近兩年還有一個非常惡劣的勢頭也不能忽視,就是劇中肆意加入“情色元素”、“情色戲”,使得這類作品墮落得更加惡俗和卑劣。
由此,我想說的是,不能隨心所欲地演繹歷史。人們無論怎樣重新解讀歷史,都不能改變歷史已經留存下來的真面貌;人們無論怎樣重新解讀歷史,都不能改變歷史發展已經做出來的結論;人們無論怎樣重新解讀歷史,都不能改變已經由歷史凝定的民族情感。一句話,不能讓價值發生傾斜以至于崩壞。
記者:人們對歷史劇很關注,有一種說法是,現在歷史劇泛濫。那么現在我們制作的歷史劇數量是多了還是少了呢?
曾慶瑞:這種說法會誤導一些人,嚴重了會導致因噎廢食的不良后果。想想一個莎士比亞的37部劇作里就有他熱情地創作的12部歷史題材劇。再想想蘇聯、法國、意大利、英國、美國、日本、印度、埃及、阿根廷、巴西、墨西哥的歷史題材的電影,還有各國的一大批歷史題材電視劇,我們的歷史題材電視劇的創作和播出熱情,就不應該稍遜風騷于別人。再想想我們的前人在傳統戲曲、現代話劇、電影和電視劇以至于長篇小說上已經取得的歷史題材作品的豐碩成果,我們的歷史題材電視劇的創作和播出熱情,也還不應該稍遜風騷于我們的前人。
我想我們不應該“拋棄歷史文化傳統”,不能“割斷民族文化血脈”,絕不讓我們的文化發展“像無根浮萍、斷線風箏”,“迷失方向和目標”,而重新重視歷史題材電視劇的創作和播出,使歷史題材電視劇和現實題材電視劇一起促進中國電視劇的大發展大繁榮。
這是一個系統工程。我以為:歷史題材電視劇的發展繁榮,要靠主管部門重視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要靠電視臺提供必要的播出頻道和時間;要靠電視劇評論正確引導、媒體正確宣傳。
(編輯:孫育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