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宗白華先生一起散步
《美學散步》是宗白華先生近60年傾心美學的思考,它在散步中教我們如何欣賞藝術作品,教我們如何建立一種審美的態度,直至形成藝術的人格,而這正是中國藝術美的精神所在。在宗白華先生那里,藝術問題首先是人生問題,藝術是一種人生觀,藝術式的人生才是有價值、有意義的人生。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愿意回到北大,在未名湖畔,與宗白華先生一起散步。哪怕只是跟隨他身后,遙望他的背影。凝聚先生一生心血、學問,至少已經重印了30次的《美學散步》,初版于1981年4月。5個月之后,我到北大讀中文系。那時候經濟拮據,看書多是從圖書館借,沒有收藏這本書。30年后,重讀《美學散步》第30次印刷的版本,看目錄前面黑白照片,遺憾為什么當年沒有機會與先生相遇。雖然先生住朗潤園,離中文系女生的宿舍31樓距離較遠,但先生在未名湖邊散過步,有照片為證。未名湖畔的宗白華先生,坐在一張長椅上,布衣,冬天的打扮,一頭白發,手里拿著一頂帽子,面向湖水。如果不是熟人,自然不會認出,這個面朝靜水、若有所思的普通老頭兒,就是學貫中西的美學大師宗白華先生。
當年,我在園子里見過另一位美學大師朱光潛先生,他在家門口曬太陽。宗白華先生到燕南園,在朱光潛先生家里和另一位著名人士茅以升先生三位有過合影,這張照片也收入了《美學散步》。
那時候年少,我剛從中學步入大學校園,見識有限,雖然上過美學課,知道朱光潛、宗白華都是人物,但少年人狂妄,沒覺著他們有多么了不起,以為還有更高的高山。
30年后,我只能想,沒跟先生一起在未名湖邊散步,走過他曾經散步的地方,那么,跟他一起在美學里散過步,也算三生有幸。
與先生一起“美學散步”,羨慕先生深厚的國學、西學修養,為先生能夠站在東、西方哲學、美學的高度指點中國傳統文藝的精髓、比較中西文藝傳統的異同所嘆服,也為先生優美的漢語表達所折服。先生生長于清末民初,既接受過嚴格的中國傳統文化訓練,同時也到哲思發達的德國留學深造,深諳西方哲學、美學的真諦。而且先生還是一位詩人。正是這些特殊的背景,使得凝聚了他一生學術精髓的《美學散步》散發出一種獨特的韻律,既厚重又空靈,閃耀著東方文化的性靈與蘊藉,空山絕響,不可復制。
以先生的學養、見識,他完全有能力完成一部開創時代的《中國美學史》,給后人留下一部系統梳理中國美學的巨著,但這部已于上世紀60年代列入撰寫計劃的美學史,最終未能像朱光潛先生獨立完成的《西方美學史》那樣成書出版,實在是中國美學界的憾事。據他的學生回憶,未能成書的原因在于合作者的意見分歧,學術立場不同,而先生不肯妥協。不妥協的內容,包括他和湯用彤先生都強調中國美學應該從更廣泛的背景上搜集資料,比如考古學新發現;湯先生甚至認為,包括《大藏經》中有關箜篌的記載,也可能對美學研究有用。宗先生同意湯先生的見解,認為一些文人筆記和藝人的心得,雖然片言只語,也偶然可以發現精深的美學見解。編寫《中國美學史》的工作,由于參加者出現了意見分歧,沒有按照宗先生重視藝術實踐的精深見解和湯先生關于佛教的美學思想的研究方法去嘗試,終于使《中國美學史》的編寫一拖再拖乃至流產,只留下一堆資料。學術家以修史為榮、為理想,先生具備了條件卻沒有最后完成,是需要勇氣的。從某種意義上講,先生是在以他自己的學術堅守闡釋中國傳統藝術“留白”的真義啊。1986年,先生以89歲高齡辭世,一部詞句典雅優美、充滿詩性、洋溢著東方中國美學理智的巨著,因為先生不為瓦全的學術堅持而成為海市蜃樓,給后人留下無窮的不無遺憾的想象。
在《美學散步》中散步,我把《中國美學史中重要問題的初步探索》一文看作先生準備撰寫《中國美學史》的提綱。關于中國美學史的特點和學習方法,先秦工藝美術和古代哲學文學中所表現的美學思想,中國古代的繪畫美學思想,中國古代的音樂美學思想,中國園林建筑藝術所表現的美學思想,先生已經在文中有了初步概述。文后注釋,這篇文章發表于上海文藝出版社1979年出版的《文藝論叢》第6輯,那時先生已經82歲高齡,一定清楚自己已經不可能完成構想過無數次的《中國美學史》了吧?
因為工作的關系,我必須大量閱讀出自當下的文章,自己也偶有所思,隨手涂上幾筆。與先生一起“散步”之后,深感當下文章尤其個人寫作的差距巨大。學養上的差距自不必說了。上世紀60年代先生準備撰寫《中國美學史》時,我剛剛出生。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中國人,落地于紅色年代、革命年代,我們的成長伴隨文化革命,知道孔子不是因為背誦《論語》,而是要批判他。傳統文化在我們這一代人這里已經中斷了。即使是在北大中文系認真讀過四年書,又經過這么多年自覺學習,仍舊時常感覺古典文化修養的缺欠,我自己反思,是因為沒有童子功。中國教育中背誦經典的傳統,到我們這一代已經徹底消失了,我時常悲哀地想,我們這一代人傳統文化的“被”中斷,不僅是我們個人的不幸,也是我們民族的不幸。
因此,當我瀏覽當下文章,對其中充斥著大量普通中國人讀著費勁的翻譯體長句子而憤怒時,更加愿意到宗先生那一代人的文章中去尋找閱讀快感。那一代人的文字中,流淌著漢語的詩性與暢達;那一代人的成長,既有傳統文化的熏陶,同時也在打開的國門之外,窺見了世界潮流,處在一個文化開放的新時代。
改革開放之后,我們這一代人開始學習外語。我們學會了ABC,卻錯失與傳統文化接觸的最好時機。因此,當我們應用學來的西方理論解釋中國的文化現象時,我們只會機械套用現成的理論,只會寫翻譯體長句子,不是我們愿意這樣,是我們的漢語沒學好,我們的中國傳統文化學養不夠,我們沒有功力像宗先生那樣,站在中西方美學的高度回望自己的民族文化。
《中國美學史》沒有在宗先生那一代人手中完成,是中國學術史的憾事。
所幸宗先生還留下了《美學散步》。這是先生一生所撰30多篇美學論文中的一部分,可以代表他的美學思想。手握《美學散步》,我甚至阿Q地想過,《中國美學史》沒能成書,大概也不算憾事?凡“史”必然正襟危坐,板起面孔,儼然大家。我們看過太多這樣的“史”。先生的美學沒能成史,除了編寫者的學術立場之爭,是不是也在表達方式上出現了障礙?以先生的為人、文風,他跟一般的“史”家是不同的,這一方面讓我們對他別具一格的“史”充滿了期待,同時也成為他下筆的障礙?
讀《美學散步》,收獲巨大、啟迪文思,卻輕松、愉快。這無疑跟《美學散步》的“散步”姿態有關。關于“散步”,宗先生開宗明義講:散步是自由的、無拘無束的行動,它的弱點是沒有計劃、沒有系統。看重邏輯統一性的人會輕視它,討厭它,但是西方邏輯的大師亞里斯多德的學派卻喚作“散步學派”,可見散步和邏輯并不是絕對不相容的。他還講:中國古代一位影響不小的哲學家——莊子,他好像整天是在山野里散步,觀看著鵬鳥、小蟲、蝴蝶、游魚,又在人世間凝視一些奇形怪狀的人……
思想上的“散步”與“沙龍”相似卻比“沙龍”更自由、開放。法國思想家盧梭有一本著作名字就叫《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中國古代文人陶淵明先生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也是一種散步的姿態。思想上的“散步”而不是“史”,使人可以在放松、自由的狀態下表達自己的真知灼見,不受“史”的約束,不“裝”,因而更容易走近讀者,完成寫作者與閱讀者的思想碰撞。
《美學散步》是宗白華先生近60年傾心美學的思考,它在散步中教我們如何欣賞藝術作品,教我們如何建立一種審美的態度,直至形成藝術的人格,而這正是中國藝術美的精神所在。在宗白華先生那里,藝術問題首先是人生問題,藝術是一種人生觀,藝術式的人生才是有價值、有意義的人生。跟先生一起散步,我仿佛追隨一位睿智的老祖父,在深山,在曠野,在德意志,在未名湖畔。散步歸來,驀然發現自己的心靈得到了升華和凈化。
看先生晚年照片,心有所動。未名湖畔、朱光潛先生家中的照片,都是坐著的姿態。最后一張紀念照片攝于1985年,先生教學活動60周年慶祝大會上的留影,那時他坐在臺階前,手里有拐杖,估計是在準備合影。那一年,先生88歲,“散步”了一生,累了,需要坐下。也是那一年,我離開未名湖,游進社會的大海,徹底失去了與先生一起在未名湖邊散步的可能。如果人生真能穿越,我會選擇回到1981年,書包里裝著蓋圖書館印章的初版《美學散步》,在未名湖邊經過時,看見經過的一個戴眼鏡的老頭兒,我會睜大眼睛,看看他是不是宗先生,然后,跟隨他的身后,看他低頭、仰望、靜思,悄悄地,一如我30年前未曾打擾他的思緒和腳步。
自1981年以來,宗白華先生所著的《美學散步》已出版多個版本,初版重印30余次。
(編輯:孫育田)